雖然在民間的各種評書、小說中,喜歡將天子在皇宮中,處理軍國大事的正殿喚作金鑾殿,但是事實上并非如此。
金鑾殿在皇宮中,緊靠著翰林院,實際上乃是皇宮中的偏殿,通常情況下,也并非議政之處,而是天子召見臣子,請教其它學問,又或是聊聊與國事無關的家常的所在地。
此時此刻,寧江等一百二十多名學子,就是在這金鑾殿前,等待著天子的召見。
他們在科舉這條登龍之路的最后一關,就取決于這一刻,在這金鑾殿中,他們給天子留下的印象。
這是他們最緊張的時刻,誰也無法知道,在接下來,天子會問他們一些什么。以前,甚至有過僅僅是因為長得太丑,而被天子黜落的情況,又或是事先有不好的風言風語,傳到天子耳中,讓天子心生定見,直接棄之不用。
雨露雷霆皆是君恩,誰也不敢對此生出怨言。
學子們的排位,依舊是按著會試時的名次,這使得,沒有人知道自己在閱卷官的閱卷中,到底成績如何,心中更是忐忑。
排在第一位的寧江,抬起頭來。
金鑾殿同樣構造華美,富麗堂皇,屋脊的兩端,是由十三塊黃彩琉璃瓦件拼成的獸像,此獸喚作“鴟吻”,它們在屋脊兩頭彼此相對,張開大嘴,仿佛要將整個殿脊吞下去。
“鴟吻”乃是龍之九子之一,傳說中有鎮火之用。
在豪宅大殿正脊的兩端放置的石獸,叫作“吞脊獸”。
只有天子、嬪妃、皇子的宮殿才允許使用龍、鳳、龍子作為吞脊獸,官員的豪宅,則只能使用獅虎之類,而普通的地方鄉紳,則最多只能使用斗牛之類的雜獸。
金烏從金鑾殿的一角升起,從他的角度看去,殿脊右側的那只鴟吻,猶如被金光所籠罩,帶著神秘的威嚴。
“銅州學子寧江,入殿面圣!”司禮太監的聲音,就在這個時候,在白玉階臺上響起。
沒有任何的猶豫與遲疑,寧江沿著白玉階臺的右側,一步一步的拾階而上。在他的身后,其他學子看著他的背影,第一個入殿面圣的貢生那果決的背影,也多多少少的影響到他們,讓他們安下了心。
寧江踏入殿中,覲見天子,天子宋劭坐于寶座之上,點了點頭。
歷代的殿試中,都不乏在筆試中取得好名次,卻在奏對這一關中,因為過于緊張,以至于語無倫次,甚至是說不出話來的情況,也正因此,少年此刻的鎮定,讓他很是滿意…或者說不滿意也不成。他要是不滿意了,老太太就要對他不滿意了。
低下頭來,看著手中的詩卷。一份卷子上,居然批了八個“甲”字,這在一百二十多名貢生中,乃是獨一無二的。
當然這也是很正常的事,這一次的殿試,考的是詩賦,以這少年能夠寫出《長歌行》、《碧落賦》的實力,詩賦這一關根本難不倒他。或者說…其實就是考慮到這一點,宋劭才選擇了詩賦,而不是策問作為這次殿試的題目。
話又說回來,在會試時,這少年所作的策論,也是深合大臣們的心意,甚至有好幾位大臣進言,要按著執行,只是他看來看去,都有一種,如果真的按著這少年的策論來做,大臣們雖然高興,但是自己一定會掉進坑里的感覺,于是強行壓了下去。
當然,年輕人嘛,畢竟沒有真正的從政經驗,考慮有所不周,也是很正常的事。
翻著手中的試卷,他往階下看了一眼,輕描淡寫的問道:“朕的御妹鸞梅長公主,這兩日生了點病,不太舒服,你可有去看過她?”
喂喂…你還真的問這個啊?寧江有些無語。
連兩邊的臣子也不由得一同拿眼睛斜天子,雖然從來沒有人規定,在殿試的最后一關“君前奏對”中,天子可以問些什么,不可以問些什么,但這和殿試也實在是太沒有關系了吧?
既然天子問起,寧江自然也如實回答:“學生昨日已往長公主府上探望過,宵禁前方才離開。”
天子點了點頭,又看向手中試卷:“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此詩寫得相當不錯,母慈子孝之心,盡在其中。不過朕聽說,你自幼喪母…”
寧江在階下拱手彎腰:“學生雖自幼喪母,但依舊有孺慕之心,每每在夢中思念亡母,此詩,寫的就是學生夢中的母親。”
眾臣子在一旁,盡皆感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兒親不待,可嘆,可嘆。大周王朝最重孝道,而這首“游子吟”,幾可認為,古今宣揚母愛之詩詞無出其右,“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大周王朝一向有異地為官的傳統,便是這些官員,對游子之心,也是深有體會,此刻聽到寧江的話語,自是感觸良多。
天子再次額首,道:“下去吧!”這場“君前奏對”便算結束。
眾臣子自然知道,天子問的如此簡單,表示他對被問的學子早有定見,這一場問答,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寧江禮畢欲退,天子忽道:“等一下,還有一事。”
寧江站定。
宋劭在寶座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在銅州崆山之時,你給鸞梅送詩…那時你可是已經知道鸞梅便是朕的御妹?”
眾臣子也不由得看向寧江,天子這話,已經是多多少少有些誅心之意了,如果此子是因為知道鸞梅長公主乃是天子之妹,是以獻詩示愛,那他年紀輕輕,就有這般心機…
寧江卻是面不改色,在階下施禮道:“當日學生并不知道長公主殿下的身份。”
宋劭語氣頗冷:“但是你與朕的御妹,只有一面之緣,她的年紀甚至還大你一些,你既不知她的身份來歷,如何便有獻詩之舉?”
寧江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陛下既然問起,學生不敢不答。學生自幼喪母,從小缺乏母愛,那日雖然是第一次見到長公主,然長公主心地善良,品貌端莊,說話溫柔,年紀還比學生大上一些,一看…就知道是很有母愛的人!”
宋劭:“呃…”
寧江搖著折扇,走在內城那縱橫交錯的街坊間。
作為第一個入殿面圣的學子,他出來的時間,自然也要比其他人早得多。
回想著剛才天子宋劭目瞪口呆,周圍的大臣很無語的看著他的樣子,寧江心中好笑。恐怕他們現在也已經認定了,他之所以會找年紀比他還大的長公主,是出自他自幼喪母,從來沒有體會過母愛的孺慕情結…雖然某種程度上也不能算錯啦。
既然要找,自然要找一個溫柔的,不會跟小夢生出爭執的,能夠很好的承擔起“長嫂如母”這一角色的人選。
散步一般逛著,不知不覺,來到了啟圣坊。他抬起頭來,看向天空。昨晚半夜,他隱約的覺察到,在這個方向的上空,出現了什么東西,但到底是什么,他卻也說不清楚。
他立在那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就這般看了一會,沉思良久。
啪的一聲,折扇一收,他負手往前走去。
到了長公主府,也不用什么正式通報,守門的侍女很快就將他帶了進去。
來到后方的花園之中,他看到鸞梅靜靜的坐在那里,抬頭看著天空。
走到她的身邊,寧江到:“病還沒有好吧?怎的就出來了?”
鸞梅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展露出笑顏:“已經好多了。”
寧江伸出手,在她的額頭上摸了一下,見果然熱度已退。
鸞梅略有一些臉紅,不過昨晚穿成那個樣子,被他摟著抱著,現在只是被他摸摸額頭,自然也沒什么。
寧江回過身,在她的身邊坐下,與他一同看向亭外的遠處,道:“剛才在想什么呢?”
鸞梅長公主輕嘆一聲:“只是突然覺得,人的一生,真的是非常的苦短,就像是飛蛾那短暫的一生,還沒有回過味來,突然就被火給燒了。不只是人,就算是這個世界,恐怕也是一樣的,所有的東西,終究都要毀滅的一天,在美好的事物,在神靈的面前,也不過就是渺小到猶如塵埃的過眼云煙罷了。”
寧江失笑道:“怎的生了一場病,就有這樣的感悟,既然這個世界沒有永恒的事物,那就好好的活過這一世不就是了?去想那么多做什么?”
鸞梅長公主猶疑了一下,猶如囈語一般,低聲道:“雖然這個世界沒有永恒的事物,但這個世界之外呢?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也許宇宙中,還存在著我們所不知道的、永恒的事物,只是我們無法理解。這個世界到底從何而來,它又將往何處行去…你、你做什么?”
在她身前,少年驀地旋過身來,抓住她的雙肩,死死的盯著她的眼睛。這一瞬間,她仿佛在他的深邃的眼睛里,看到了倒映在其中的、她自己的眼眸,它們是那般的迷蒙,又是那般的陌生,它們充滿著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就像是被烏云遮去的星與月,連她自己看著,也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慌。
“我…我在做什么?”她下意識的摸著自己的臉。
少年繼續盯著她:“綺夢…今天上午有誰來過?”
“上午?”她心慌意亂的道,“上午的時候,箋麗、司徒蕾、大理寺丞方大人的女兒訪晴,一同來看望過…怎、怎么了?”
寧江道:“她們對你說了什么?”
“她們、她們說…記、記不清了,她們說了很多東西,但是…但是記不清了!”鸞梅先是低著頭,有些苦惱,然后又抬起頭看向她的情郎,在她的眼中,少年的表情陡然間變得陰冷,整個人都像是化作了刀鋒,無由的殺氣,莫名的在他們的周圍卷蕩,亭外的樹葉,就像是被凜冽的秋刀,忽然間席卷而過,無數的樹葉,搖墜而下。
她從來沒有在他的臉上,看過如此可怕的表情,那是一種…想要殺人的表情。
午時方過未久,三名少女,便在長公主的府前先后下了馬車。
其中一名少女,身穿紅衣,艷紅如火,立在長公主府前的石像旁,抬起頭來,看了看天空中那已經開始顯得毒辣的金烏。
遠處傳來知了的叫聲,前段時間,夜里曾經下過一場暴雨,但是這樣的暴雨,并沒有為已經進入夏日的季節,帶來多少天的清涼,而現在,天氣真正的變得炎熱了起來,讓人真正的感受到,即將來到的酷暑。
三名少女,到了府門前,通報了一聲,很快的,就有人將她們領了進去。
來到園中的閣樓前,一名美麗的女子與一名俊朗的少年,正坐在那里,郎情妾意的說著話兒。
沒有想到那少年也在那里,與兩名同伴一同進入長公主府的,身穿紅衣的少女,臉蛋在這一刻變得有些蒼白。
那少年也漫不經心的,往她們這邊看了過來。
紅衣紅裙的少女,顯得有些心慌意亂。
三名女子來到長公主身前,與她見了禮。內中的兩名少女…春箋麗與司徒蕾,與寧江原本就是認識的,倒是另外一名少女,與他是初次見面,自是免不了要相互介紹。
那少女,正是大理寺丞方明達的養女方訪晴。
“原來寧公子也在這兒,”司徒蕾頗為驚訝的道,“今天不是殿試的日子么?”
少年笑道:“君前奏對罷了,我是第一個入的殿,最早出來,在會試中排名靠后的,有一些怕是還沒開始吧?”
司徒蕾笑道:“小女子忘了,寧公子可是會元來著。”又道:“前日公子在上苑中作的那首‘水調歌頭’,整個京城都已傳遍,公子的詩才,實在是讓人驚嘆啊。”
寧江笑道:“突然被太后宣到上苑,應急之作罷了。”緊接著又看了春箋麗一眼:“我還以為,箋麗姑娘已經離開了京城呢。”
春箋麗低下頭去,看著她自己的腳:“雖有這想法…但是還未成行。”
寧江淡淡的道:“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