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秘密啟程去了石龍衛,到了之后也不耽擱,就讓女婿郭壯圖帶他去見朱由榔。
見到朱由榔時,吳三桂著實嚇了一跳,因為眼前的朱由榔哪還像一個皇帝,更像是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或者說像一個餓了幾天的乞丐。
朱由榔就那么抱著雙膝蜷縮著身子呆呆坐在屋角處。桌子上放著飯菜,卻是一口都未動。
因和黔國公沐天波密謀保太子逃離緬甸,而被朱由榔親自下令打斷腿的跛足總兵鄧凱忠心的守在朱由榔身邊,看到郭壯圖領著一人進來,他定睛看了眼,發現是吳三桂后,立時警惕的站了起來,一瘸一拐的上前擋在了吳三桂面前。
吳三桂愣了下,感于鄧凱忠心,他沒有讓人將鄧凱拖出去,而是低聲說道:“鄧將軍請放心,本王對陛下無惡意。”
鄧凱怔了怔,朝后退了幾步。吳三桂見屋內光線有些昏暗,便叫郭壯圖上前掌燈。亮了燈光后,屋內變得明亮,朱由榔的樣子也變得更加清晰,十分的可憐,也十分的邋遢。
吳三桂暗嘆一聲,上前輕聲道:“陛下,臣吳三桂來看你來了。”
恍惚中的朱由榔睜開了眼,對著吳三桂看了看,又閉上了眼。因為他根本不相信吳三桂會來看他。
吳三桂呆住,不知如何是好。
鄧凱猶豫了下,拖著瘸腿上前在朱由榔耳畔低聲說了一句,朱由榔的眼睛猛的睜了開來,死死盯著吳三桂看。
吳三桂以為對方會痛罵自己,不想朱由榔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是一躍而走,上前一下抱住吳三桂的雙腿,哀聲道:“平西王,你總算來看朕了...你總算來看朕了...嗚嗚...”
朱由榔哭了。
吳三桂沒想到朱由榔竟會抱著自己哭,一時有些措手不及。郭壯圖也感愕然,鄧凱則是痛苦的閉上了眼,兩行淚水自他眶中流出。
反應過來的吳三桂,不知為何,對朱由榔的憐憫之情竟是消失得干干凈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痛楚。痛楚之后,卻又有些得意起來:堂堂大明皇帝竟跟條狗似的抱著自己哭喊,這事天下人誰信?誰又能信!
這就是天子嗎 古往今來,天子高高在上,無人敢仰視天子。人們把天子比作老虎,所以有伴君如伴虎之說。可是,如今的大明天子在自己面前卻像一條狗!
吳三桂覺得自己頓悟了,他嘲笑自己上次是活見鬼了,才會對這如條狗般的皇帝感到害怕,感到愧疚,感到心虛。
天子之所以為天子,并非由于天子自身本來是天子,而在于天下人抬他為天子;天下人敬畏天子,只是敬畏自心,而非敬畏他人。若天子之威已失,便如喪家之狗無異!...吳三桂心中無由地生出一種悲哀,朱由榔做著這樣一個天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平西王...薊國公...吳愛卿...你放過朕吧,朕不想死,朕真的不想死...朕知道你知道朕絕食,肯定會來見朕,肯定會來見朕...朕終是把你等來了...盼來了...”
朱由榔已經失去理智,口不擇言了。平西王是清廷冊封給吳三桂的王爵,他身為大明皇帝如何能以偽爵呼吳三桂,但他卻這樣做了。
郭壯圖冷笑一聲,目中滿是對朱由榔的鄙視。
鄧凱心既酸又痛,皇帝的表現,讓他太失望了。他早已打定主意,皇帝若自絕而死,他亦不獨活。崇禎爺身邊有王承恩,永歷爺身邊有他鄧凱!
可皇帝這樣子,鄧凱痛心,失望,他默默的站在那里,心如死灰。
吳三桂搖了搖頭,彎下腰將朱由榔扶起,輕嘆一聲,道:“陛下,眼下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并非他人。”
朱由榔卻不肯起來,仰頭看著吳三桂:“朕兵衰力弱,無依無靠,今日又被平西王所擒,何以能夠救自己?”
“能夠救陛下的不在于力而在于心!”吳三桂說著,不顧朱由榔的反抗,硬是將他扶起。
被硬拉起來后,朱由榔不敢再跪下去,只淚流滿面道:“請平西王給朕指一條明路吧!”
“人可以失力,卻不能失心。失力之后,可待體力恢復,也可以借助他人之力;若失心,便無人之精神,也無人之靈魂。陛下身為大明皇帝,是天下心系大明臣民所盼,豈可失心?”
“朕沒有失心啊...”吳三桂的話讓朱由榔一臉迷茫。
“陛下身為皇帝,卻求救于人,是失其氣;陛下身為皇帝,卻無帝王之威,是失其神;陛下身為皇帝,卻不求進取,是失其銳。陛下已失雄渾氣魄,不滅精神,堅強銳氣,不是失心是什么?”
吳三桂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說朱由榔,他知道他現在做的不應是譏諷這個落魄皇帝,而是好言好語安慰他,哄他,但他卻鬼使神差的偏這樣說了。他隱隱覺得,哪怕自己現在痛打朱由榔一頓,這個所謂的皇帝也還會跟條狗一樣哀求自己。或許,自己的幕僚擔心有點多余了,還是洪承疇說的對,這朱由榔太虛偽,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活命而矣。
朱由榔聽不明白吳三桂的話,他只好問道:“平西王,朕寫給你的信,你看了么?”
“臣看了。”
吳三桂點點頭。
朱由榔一聽吳三桂看過他的信了,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般,忙道:“平西王既然看過朕的信,自然應該知道朕的心。平西王若是能助朕完成反清復明之大業,讓朕有臉去見列祖列宗,哪怕讓朕把皇帝之位讓給你,朕也心甘情愿。”
吳三桂聽后,愣了許久,隨后大笑起來,笑聲振動屋宇。郭壯圖也在笑。他們的笑聲讓朱由榔渾身不自在,但他不知道他們笑什么。
不知何時,鄧凱已經拖著他的瘸腿離開了這間屋子。沒有人問他去哪,也沒有人在意他。
“平西王何故發笑?難道朕說錯了?”朱由榔心很慌,也很虛。
吳三桂止住笑聲,平靜的說道:“陛下已成我階下之囚,如何還有皇位讓我?”
朱由榔立即道:“平西放心,朕雖已成階下之囚,但朕畢竟貴為皇帝,這國內還是有很多人聽朕話的。朕對你有用,有大用!”
“對我有用?”吳三桂搖了搖頭,同情的看著朱由榔,“陛下是哪國皇帝?”
朱由榔脫口便道:“自是大明皇帝!”
“那陛下的國土和臣民在哪?”
“這...”朱由榔無言回答。
吳三桂又問他:“陛下的護衛兵馬又在哪里?”
朱由榔仍是無言以對,只好默默地搭頭。半響,他道:“朕雖然是個假皇帝,但平西若要反清復明,必須以朕的名義,因為大明的江山是我朱姓人家的。”
聽到這里,吳三桂更是抑制不住心里的情緒,冷笑道:“好個江山是朱姓人家的!俗話說,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為何陛下能說這天下便你朱家的呢?即便是你朱家的天下,你能拿過去么?”
朱由榔一聽,呆滯在那,不知道如何說。
吳三桂自取了椅子坐下,看著朱由榔,淡淡說道:“陛下還是先吃點東西吧,不然會餓死的。”
朱由榔搖頭:“朕不吃,朕吃了還是要死,不如餓死!”
“陛下吃吧。”吳三桂又笑了起來,笑聲過后,他道:“臣不會殺陛下的。”
朱由榔臉色通紅:“你不殺朕,可還是要將朕交給清廷,朕同樣也是死!”
“陛下放心,臣也不會將你交給清廷。”吳三桂說著站了起來,走到桌邊,將筷子取出。
“你?”
朱由榔呆在那,不知道吳三桂到底什么意思。
“臣說過,臣不會害陛下。陛下若想知道臣的打算,還請先吃飯。”
吳三桂將筷子遞給朱由榔。
“陛下信不過臣?”
吳三桂臉上的笑容既真誠,可也玩昧。
“你真的不殺朕?”朱由榔仍是猶豫。
吳三桂道:“若要殺你,臣還在這里勸陛下做什么?...臣再問陛下一次,陛下是吃還是不吃?”
朱由榔遲疑再三,終是應道:“朕...朕吃,朕吃...”說著上前接過吳三桂手中的筷子,端起飯碗拼命吃了起來。許是餓得太久,那米飯雖冷了,可吃進肚中卻是那么的香。
這香,是活的希望。
吳三桂和郭壯圖就那么站在旁邊看著朱由榔在那狼吞虎咽。不遠處的一棵樹下,鄧凱的尸體直直的掛在一根腰帶上,微微晃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