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難行,尤其是在冬天,寒風呼嘯,地面冰滑,行人、馬匹走路時都要小心翼翼,房大業牽著馬,在官道上踽踽獨行,不停地被后面的人超過,那些人推著車、趕著牛羊、懷里可能還抱著孩子,奮力前行,好像匈奴人就跟在屁股后面似的。
慢慢地,后面追上來的人越來越少,而且也不那么急迫了,一位妻子邊走邊埋怨自己的丈夫:“就你著急,左鄰右舍有不少都決定留在城里,看看情況再說走不走…也不知家里怎么樣了,那十幾只雞鴨今晚還沒喂呢。你鎖好門了?”
丈夫也有點后悔,不想承認,也不想爭論,只是不停地說:“我知道了。”
房大業轉身望了一眼,迎著北風,黑暗中早已沒有神雄關的影子,雖然穩定民心的主意是他出的,年輕的鎮北將軍執行得似乎不錯。
路邊一堵破敗的墻壁后面,燃起了一堆篝火,幾十人圍成一圈取暖,有人向官道上獨行的老人喊道:“別走了,前面沒村沒店,過來烤烤火,明天再趕路吧。”
房大業找地方將馬栓好,取出一點豆料喂馬,然后擠進人群,分享一點溫暖。
周圍的人大都互相認識,正在熱烈地討論“天下大勢”。
“幾十年了,大楚從未敗給匈奴人,這次也不會,咱們可能離開得太早了。”
“今非昔比,小伙子,今非昔比,武帝爺的時候,都是楚軍出關追著匈奴人打仗,哪有匈奴人逼近神雄關的情形?唉,我可記得,一直到河北幾百里以外都有楚軍的崗哨,楚人可以隨意來往、放牧牛馬。自從武帝爺升天,我就再也沒出過神雄關北門。”
“新來的鎮北將軍看上去不錯,好像是個會打仗的將軍。”
“太年輕了,武帝爺的時候,像他這么年輕的人,不管出身有多高貴,只能當校尉,跟著老將學習幾年之后,才有資格獨立帶兵。不行,鎮北將軍太年輕了,不是匈奴人的對手。咱們走得對,就是…太著急了一點,其實可以等一晚。”
“唉,急急忙忙地返鄉也不知是好是壞,聽說關內不少地方有暴亂,希望我的老家沒事,千萬不要讓我遇見。”
“嘿嘿,最倒霉的不是遇見暴亂,是回鄉之后趕上官府征兵,又被送回神雄關。”
神雄關內的百姓大都是商人,因此急著離城返回原籍,又怕被征兵、征錢,眾人連連唉聲嘆氣,“武帝爺的時候”被頻繁提起,相隔沒有幾年,百姓忘了武帝晚期的殘暴,只記得風調雨順,人人安居樂業。
“老丈,你是從北面來的吧?”有人問道。
房大業嗯了一聲,他不喜歡閑聊天。
“碎鐵城怎么樣,能守住嗎?”
房大業尋思了一會,“大概能守住十至十五天,關內援軍若是遲遲不至,那就危險了。”
“關內哪還有兵啊,都去平定暴亂,內憂外患趕到一塊了。”
“大楚自知有內憂外患,匈奴人未必知道,他們連敗了幾十年,必定心虛,楚軍只要顯出斗志,或許能將匈奴人逼退。”
房大業說話不像普通百姓,周圍的人對他肅然起敬,又為他讓出一點地方,甚至有人遞過來一壺燙過的熱酒,房大業喝了兩口,一股暖意由腹部流向四肢,倍感舒適。
“聽您的意思,應該先除外患,再平內憂了?”有人問道。
房大業在鎮北將軍面前惜字如金,面對一群百姓卻能侃侃而談,“關內暴亂頻發,無非是因為百姓財力不足,這幾年賦斂過重,因此民不聊生,一受鼓動,就加入了盜匪團伙。這里面,重賦為因,暴亂為果,重賦主要又是為了與匈奴決戰。平定內憂并不能減賦,擊敗匈奴卻能還利于民,暴亂自消。”
眾人聽不太懂,卻越發敬畏,一名老人問道:“如今暴亂分散在郡縣,若不及時平定,只怕冬后就會連成一片,到時候減賦也沒用了吧?”
“對暴亂當然不能放縱,可是不用非得剿滅,各郡縣守住關口,阻止亂民離開本地就是了。只怕一點,匈奴人遠在塞外,暴亂近在腹背,朝廷懼近輕遠,兵力都用在平亂上,最后內亂未平,匈奴人卻已進關,再想攆出去可就不容易了。”
百姓不懂那么多,只覺得老人說得極有道理,一名中年女子笑道:“您能看得這么透徹,朝廷不至于犯錯吧。”
“應該不會。”房大業不想驚嚇這群人,他甚至不明白自己說這些干嘛,可想法油然而生,非要脫口而出,遺憾的是,眼前沒有合適的聽眾。
突然間,老將軍意興闌珊,垂下頭,專心烤火。
又有一人恭敬地問:“老先生,您是朝廷命官吧?”
“我是一名犯人,剛被釋放。”
此言一出,篝火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只聽得木柴噼叭作響,以及風聲呼嘯。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敢在這樣的夜里和這樣的地面上疾馳,有點奇怪,眾人都向官道上望去。駛來的是三名騎士,有人熱心地喊道:“過來烤烤火…”
話未說完,三名騎士已經停下,穿著盔甲,一看就是軍中將士。沒人吱聲了,一是怕官,二是不敢耽擱軍務。
“請問可有人見過一位老者?六十歲左右,身材高大,獨自一人,騎馬。”一名騎士大聲詢問。
幾乎不用打量,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新加入的老丈。
房大業重重嘆了口氣,轉身走向自己的坐騎,官道上的騎士看到了他,“那不就是…將軍…”
韓孺子跳下馬,心里很高興,總算追上了,比預想得要順利,他準備了許多話,無論如何也要留住這位老將軍。
房大業牽著馬來到官道上,向鎮北將軍行禮,問道:“鎮北將軍能調動多少軍隊?”
韓孺子沒料到首先提問的會是房大業,愣了一下,“我正在爭取…”
“換個問法吧,鎮北將軍希望調動多少軍隊?”
韓孺子想了一會,“我希望調動所有楚軍。”
“好,我跟你回去。”
房大業跳上馬。
韓孺子又愣住了,可目的畢竟達到,他也翻身上馬,與房大業并駕,一同順原路走向神雄關,很快就談起了當前大勢,房大業一反常態,嘴里滔滔不絕,韓孺子只有聽的份。
路邊篝火周圍,一名老者道:“我就說這不是普通人,肯定是落難的大官,又被請回去了,你們都記得吧,剛才是我把他叫住的。”
“三叔,你看誰都請人家過來,不只是他。”
“請人的那位將軍,你們沒認出來嗎?神雄關大堂里就是他給咱們簽發的文書啊。”
“鎮北將軍?你說那是鎮北將軍?天這么黑,你看清了?”
“絕對沒錯,哪還有如此年輕的將軍?”
眾人沉默了一會,一位老者道:“有這兩位在,楚軍何愁不能打敗匈奴人?等天亮,咱們回神雄關吧,不受遠行之苦了。”
回關時再不用縱馬疾馳,韓孺子卻覺得時間過得比出關更快,房大業的一番分析令他茅塞頓開,“明天我就派兵前去支援碎鐵城,分批前往,每天上下午各一批,數量不多,卻要讓匈奴人感覺到關內在不停地調兵遣將。”
“頻繁派兵能夠迷惑匈奴人,可最重要的事情還是糧草,碎鐵城沒想過要容納兩萬多名楚軍,所存糧草堅持不了多久,神雄關必須守住糧道,如果前方楚軍能將匈奴人擋在河北,萬事大吉,如果不能,得在沿途設幾個據點,保證糧草供應。鎮北將軍若是不覺得我老,就派我去吧。”
守衛糧道比守衛碎鐵城危險多了,韓孺子不想讓老將軍冒險,正好到了城門口等候開門,他笑著說:“冒昧一問,是什么原因讓房老將軍決定跟我回神雄關?”
城門咔啦地響,房大業說:“我需要一個人聽我說話。”頓了頓,他繼續道:“鎮北將軍大概是唯一愿意聽并且有能力照做的人。”
韓孺子笑了笑,“實不相瞞,之前我還沒到碎鐵城,就有人向我推薦房老將軍。”
“哦?居然還有人記得我這個老家伙。”
城門敞開,包括主簿在內的一群將吏迎出來,他們真怕鎮北將軍一去不返。
“前中常侍、現北軍長史楊奉,向我力薦房老將軍。”
“楊奉?沒聽說過此人。”房大業常年駐守邊疆,后來又去齊國為官,對宮中太監了解不多。
回到將軍府已是后半夜,關內幾座軍營里的將士正好奉命趕到,韓孺子和房大業也不休息,開始安排軍隊前去支援碎鐵城,在房大業的堅持下,韓孺子終于決定派老將軍出關,但是要求他穩定糧道之后,立刻返回神雄關。
倉促間,神雄關總共只能召集到五千多名將士,分成六隊,保證今后三天的上下午都有援兵前往碎鐵城,在這期間,韓孺子必須找到更多援兵。
韓孺子在神雄關度過一個不眠之夜,另一邊的碎鐵城,全體將士同樣不眠不休。
第一批援兵尚未出關,匈奴人已經過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