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凌開始變得喜歡沉默。李云心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可以從這些沉默里體會到自己樂于見到的情緒。
也是隔了一會兒她才說:“你當真是不惜命。”
“唉。”
“也許也正因為你這樣子…才會成為天才。”
“真可惜你本來…”她看了一眼李云心,“本來跟我回山,也許是可以不必死的。”
又走了幾步,遠遠看得見城門了。這時候路邊有供路人遮風避雨的驛亭。
劉凌拉了一下李云心的衣袖:“歇歇吧。”
她已經可以看得到李云心額頭的冷汗、以及煞白的嘴唇了。依照她的經驗,知道這并非偽裝。
李云心深吸幾口氣,慢慢走到驛亭里,在由幾片粗糙木板拼成的長條凳上坐下了。
長凳上原本坐了三個趕路的婦人,挎著籃子。見兩個人走進來,往旁邊讓了讓。或許是看劉凌和李云心都像富貴人家的公子小姐,一讓就讓了半張凳出來。
但凌空子卻沒有坐下,只站在李云心身邊。
她在李云心肩頭的兩個穴位按了按,說:“龍子有九個。那八個龍子,真境巔峰的道士也沒把握。但這一個是第九龍子,最弱的一個。我是化境巔峰,又帶了法寶,對付他自己,萬無一失。”
“原來他這么弱啊。”李云心低聲道。
“弱?并不弱。”凌空子搖頭,“這第九龍子,也算是化境巔峰的實力。但我們修行者的化境巔峰這四個字,包含的東西太多了。修煉的法門、前人累積的經驗技巧、師門賜予的保命符箓,甚至還有法器。”
“而龍子、妖魔的化境巔峰,就只是它自己。它們不修法門,幾乎沒有法器,也沒什么師門。僅憑天生的妖魔之軀、妖力,便已是化境巔峰了。你想一想——一個一出生,便是化境巔峰的凡人。一點都不弱的。相反,強得讓人心驚。”
“要說狹路相逢——我和它偶遇,我必然死在他手里。哪怕是剛剛踏進真境的道士,也占不到便宜。但我有了時間準備、布下書符大陣,他進來了,就別再想走出去。至于兩個這樣的龍子…大概也是可以殺的。”
“但你要說更強一些…有多強?”
旁邊坐著的那三個婦人,此時都已經目瞪口呆了。見了鬼一樣的相互看了看、忙起身,匆匆走了——大概是覺得這對璧人兒看起來是好模樣…
怎么偏偏是兩個失心瘋?
三個婦人走了,劉凌才繞去另一邊,在凳上坐下來。
凳子底下生了一株野草,此時芽抽得長。李云心將草莖拔下,用那一頭嫩綠色的柔軟斷莖在指頭上撥弄。然后說:“他畢竟是個龍子,號稱渭水龍王。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覺得在渭城附近,它就是在世真神了。那也該有龍宮的吧。那里面,會不會它也有法寶之類的東西。或者…會不會有朋友?”
“…龍宮?”凌空子的聲音變得古怪,“它哪里會有什么龍宮?哦…倒不怪你。也沒什么人同你說這事。”
“掌管一地的大妖,若是有行宮…那行宮可不是它自己建的。我是說當然也可自己建,但那就如尋常人建房子一般,沒什么用的。真正的行宮…怎么說呢,你可將它看成類似修士的雪山氣海一樣的東西。”
“譬如這九龍子,若是所轄之地信徒甚眾,它得了香火愿力,便可漸漸煉出自己的行宮了。這東西,尋常妖魔也都有。你說它們或者被人敬畏,或者被人厭惡,總是有人惦念著的。但凡有人知道它們,便會生出這東西來。”
“沒甚別的用途,除了棲身之外,往里面一躲還可防身。勉強算是…妖魔們的法寶吧…”
李云心聽她說了這個許多,才意識到,事情同自己想象得有些出入。
他從前看影視劇,龍王自然都有龍宮——哪怕再寒酸。
但沒想過那玩意兒…哪來的。
如今知道,原來是信徒們的香火愿力,“添磚加瓦”來的。
譬如說一個小妖自己修出了道行,卻沒什么人知道它,那它就是個小妖。
倘若壞事或者好事做得多了,信仰或者畏懼它的人多了,這香火愿力除了增強它的力量之外,還會慢慢地生出一種東西——“行宮”。
譬如說這小妖,就發生在某一天自己手邊多了個巴掌大的小木桶。它可以縮進這木桶里,很難被找到,可以療傷喘息。而這木桶能夠承受的傷害,可比它本身能夠承受的多得多。
之后這小妖成了大妖,信徒更多了,可能這木桶會變得更加璀璨華美、里面的陳設也會變得更多。
一言之——這東西是一種可以進化的、須彌芥子空間。
但據劉凌所言現在的九公子的“行宮”…絕對還沒有大到可以被稱作“統馭萬千水族、掌控百萬里氣象”的“龍宮”的地步。
李云心發了一會兒呆。
因為…很違和啊。
這玩意兒…或者說這規則…怎么看,都像是被人為創造出來的??
也難怪那天晚上他問九公子“行宮在哪里”,那妖魔會陡然惱怒起來——原來真不是可以對人透露的信息!
——況且他似乎也沒有“龍宮”。
見了鬼。白閻君可沒對他提這事。
大概是他也不大清楚——現在李云心愈發確信,奪舍神獸這法子,不是他想出來的了。
但胸腹之間的令一陣劇痛突兀地打斷他的思緒。
他沉悶地咳嗽兩聲,將手里的草莖揉出了汁水來。又有畫像…掛上去了。
現在他有更多的靈力可用——幾乎等于未被封禁之前的半數。但如今也清楚,距離功散身亡也更近了。
他起身嘆口氣:“走吧。歇息得差不多了。”
“我還想…多聽聽你的事情。我從小隱居在山里,一直好奇如果我…命好些。可以不用整天提心吊膽、為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這件事擔憂、而是生在了你那樣的仙門里…”
“會是多開心的生活呢。唉…希望我下一世啊,會過得更好些。”
劉凌猶豫一會兒,開口說:“…好。我說給你聽。”
于是給李云心說了一路。
他知道有些話是真,有些話是假的。但并不妨礙他漸漸在腦海里勾勒出了一幅圖景,以及天下大勢。
最終兩人在劉凌第一次見到喬佳明的路口分開。
天漸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