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宣誓似的言辭令劉老道說不出話了。
老頭子看他站在月色里,心中忽然泛起一種難以遏制的古怪情感——心哥兒現在的情況一點都不對勁。
他倒并不懷疑這位名為李云心的神秘莫測的“高人”能不能做到他說的那些——他給自己帶來的驚詫已經真的足夠多了。只是覺得他這番話語里…“慘烈決絕”的意味未免有些多。多到令老道覺得,有些擔心了。
他總覺得心哥兒這樣的人物,是不會一直待在自己身邊的。
某天風云際會…就會化龍而去了吧…
他在心里嘆了口氣。
如此過了一夜。到第二天東邊露出魚肚白的時候,劉老道往李云心的房里看了看。
心哥兒似是一夜未睡,在作圖。
他知道李云心要送那些觀廟圖畫,并不是完全出于好心——必然有自己的打算。但他想了一夜,覺得李云心所言甚是。即便他自己有些打算,對那些觀廟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前庭那皇子與龍女的畫像還在,這幾日還有人來參拜。都說確有清心靜氣的效果,甚至有人出百兩銀子要買。
心哥兒是化境啊…
劉老道總是忍不住這樣驚嘆——聽說過化境的道士、化境的劍士,可誰聽說過,化境的畫師?
又過了一會兒,李云心推門走出來,腋下夾著一卷紙。老道也趕緊出了門:“心哥兒,今天做些什么?”
他總覺得自己正在參與到一個大事件當中。這令他覺得很緊張、很擔憂,但又總有些久違許多年的興奮。
李云心便將夾著的一卷紙遞給他:“都在這兒了,三十七份。你去給他們分了,回去裱一裱供上——你也知道要他們怎么忽悠人。就說我過些天去檢查…算了。不是****,見到這畫都知道怎么辦。這么著,你分完了,叫他們趕緊回去——我出門溜達溜達。”
劉老道聽他說了這話,頓時就覺得手里一下子沉重起來——
這是那三十七份神像啊?!
將近四千兩銀子啊!
他頓時覺得有些站不穩了。
但他還是攔了一攔:“心哥兒…你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同我說說?老道我,怕壞了你的大事啊!”
李云心笑了笑,似乎想要說點兒什么,但最終只念了兩句詩:“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啊——聽過這詩沒?”
老道聽了,只覺得好。其中意思卻一時間體會不出來。只得搖頭:“心哥兒你這詩…”
“不是我的詩,是我抄的詩。”他用力拍拍地劉老道的胳膊,一指那些畫卷,“把這事兒搞定。拜托了。”
雖然說得隨意,但劉老道聽得出這字句里飽含的鄭重。他便也認真點頭:“你放心吧。”
兩個人一同出了門。
老道往道士們暫居的客棧去,李云心卻是往出城的方向走。他在自己身上下了個簡單的符,因此走起路來就像一陣風,快,卻沒快到引人注意的程度。
他用半個時辰的時間出了渭城,估摸著才是早上八九點鐘的時間。一出城,風貌便大不同了。往東邊看,是一道延綿如龍的山脈,往西邊看,便是一一馬平川了。一條平整的官道直向北去,如果沿著這條官道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最后就會抵達慶國的首都,京華。
但李云心和一些牛車、馬車、挑著菜擔子的小販同行了一段路之后,便拐上另一條了。
這條路雖沒有官道規整,然而兩旁都生著郁郁蔥蔥的一排樹。樹木再向后是灌溉的溝渠,然后便是大片大片的肥沃田地。這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個農婦緊緊挎著臂彎的一籃子鵝蛋、警惕地提防了他一段路之后,便拐去另一條小路了。
于是只剩下他自己,又走了半個時辰。
兩旁的樹木漸稀,視野逐漸開闊。空氣里有些許的水腥味兒,并且周圍不再只有鳥鳴蟲鳴,而是多了些背景音。
再走一段路,便終于聽得清奔騰的水聲了。
道路的盡頭是一個渡口。泊著兩三條小舢板,遠遠見李云心走過來,便有船家高聲問是不是要過河。李云心看了看,搖頭。于是那幾個人就又閑聊去,不理他。
他下了路,沿著河邊走。河邊生著茂密的蘆葦,不見河灘。這渭水也不知道有多深,但此處極寬。剛才那渡口的河對岸應當也是有碼頭的,可是即便以李云心的視力也看不大清——隱藏在水霧里了。
說這里是一條大河,但即便是說一個大湖,也會有人信的。
李云心被這樣寬闊的水面震懾得有些失神,更看見水面上有不少巨大的漩渦、以及湍急的水流所帶出的浪頭——在這樣的水面之下,不知道隱藏著多少妖物呢!
他干脆又走了幾步,走上河邊的一個覆滿如茵綠草的小山包,站在這里又認真仔細地瞧了一會兒。
據他所知,慶國是一個內陸國。這世界上的皇朝有很多,慶國并不算最大的一個,但也不是最小的一個。既然慶國是內陸國,那么這一段就不會是渭水的入海口,而是中游。一條大河的中游尚有如此氣象…這渭水下游,當真不知道有多么雄渾壯麗了!
他耳邊水聲激蕩,身周水汽蒙蒙。看著這水天一色、不見岸頭的景象,過了好一會兒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怪不得…有人要爭天下。
坐在書房里的時候,天下兩個字只是一個寬泛的概念。你可以想象山川河流,但在想象中你就像是一個巨人,在俯瞰它們——它們縮微在你的意識里。
可如今親眼見到這景象、僅僅是見到這樣的一條河便已覺得壯闊,這整個天下,又該有多么壯麗非凡!
倘若…再加上這么一個想法——
這渭水…就要是我的了。
我很快要成為這煙波浩渺、波瀾壯闊的渭水之主——渭水龍王了!
李云心憋了一口氣、直勾勾地盯著極度寬闊的水面看了足有一刻鐘,才終于又吐出去:“…好像這么想,感覺就好很多了。”
“好吧…我的朋友,那咱們該見一見了。”
于是他便從袖中摸出一張紙,手指一彈一抖,這紙便化作了灰。
九公子的虛影兒憑空出現,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著他。李云心耐心地同他對視一會兒,這虛影便漸漸模糊、消失不見了。
他就在如氈的草地上坐下來,在風聲與濤聲里,輕輕哼起一首歌——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