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的屏風之后是一個寬大的軟榻。在平時日宴飲累了可以來這里休息、同歌舞姬調笑起了興致也可以來這里休息。凌空子看了一會兒李云心,又轉臉看看這軟榻,似乎是想倚上去歇一會兒。
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還是看到了什么,微微一皺眉。
這時候便聽到前堂的人聲忽然大了起來,從原本三三兩兩的閑談變成一片問候恭維聲——今日寶華會的正主之一,裴決子大師到了。
劉老道也忙起身,李云心仍靠窗邊的欄桿坐著。反正他今日的身份是個小道童,這么多人也沒人會在意他。
何況這裴決子大師一行人上來的時候身后還跟著那群野道士——主角來了,他們也就可以登場了。但終歸是尊卑有別的——原本這些靠窗邊的、擺著瓜果盤的案幾,便是為這些人準備的。
李云心微微瞇起眼睛看了一眼那裴決子。他原本對裴決子本人并不感興趣,只是因為一貫的觀察本能,瞧上一眼罷了。可這一眼看過之后,他的視線就挪不開了。
這人…
不對勁啊。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特點、獨特癖好——哪怕再偏門兒。
并不是說大人物就總是高高在上的嘴臉,貧賤者就總是低聲下氣的模樣。
可眼前這位裴決子,李云心覺得古怪極了。看他的穿著打扮、膚色外貌,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錦衣玉食者。
但再看他的神色表情,卻相當別扭。別人,或許因為尊重、畏懼,不敢盯著他看。但李云心發現他實則是在故作矜持。
他似乎是在努力板著臉、不茍言笑。可眼神飄忽,渾身的細微肢體語言都是在說——“有沒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樣?!這怎么回事?!”
李云心輕輕地咦了一聲,坐直了。
今天…比原本想的要好玩啊。
也是在這個時候,天慢慢地陰暗下來。
往窗外看,可以看到原本慢慢傾斜的夕陽已被濃云籠罩了。西邊的天空出現一整片的濃重火燒云。但隨著那云層變得越來越厚,就連晚霞的光也消失不見,黑夜比平時早半個時辰到來了。
但宴會早有準備,火燭都已備齊。小廝們很快魚貫而入,將大堂中的火燭點起,加蓋防風的罩子。雖說瓊華樓的屋檐設計得巧妙,尋常風雨難以吹進窗口。但看今夜這黑云壓城的氣勢,一個管事的還是詢問是否需要放下厚布簾子。
瓊華樓地處渭城市中心,入夜之后從樓上看到的“渭城燈火”也是本地著名的八景之一,至少瓊華樓的老板是很希望裴決子大師能看得入眼、回京之后順口提上幾句的。
一干人便看著窗外,殷勤地為大師提供建議。但大多是建議放下簾子,以免大師千金之體受了風寒。
然而就在這當口,忽然聽見一個并不大、卻在一片嘈雜聲中極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人耳中的聲音說道:“黑云壓城城欲摧、山雨欲來風滿樓——這風云正應景了。不必了。”
隨后說話的人從屏風之后走出來,一直走到那一張主席之后跪坐了:“漁翁釣叟圖呢?拿來看。”
不超過三四秒鐘的短暫慌亂之后,整間大堂鴉雀無聲。
在場的“大人物”,都該知道這個衣著簡樸的女人是誰。他們的仆從或許不知曉,但能在今日跟在身邊的都是玲瓏剔透之輩,就更不敢出聲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裴決子的身上挪開了,去看那白衣女人。又過了幾息之后,才有裴決子身邊的一個管事開口:“竟不知凌空仙子何時駕臨——仙子果然道法通天、道法通天哪!”
這狠狠一記馬屁拍上,眾人恍然大悟,紛紛附和。
只不過這些附和都來得小意——夸贊裴決子的時候,是有多大勁兒就使多大勁兒。裴決子大師即便豪門貴胄,也還是凡人。是凡人就脫不開凡人的喜怒哀樂。這些人又都是人精,應付裴決子,還是游刃有余的。
可眼下再面對這凌空仙子…
便覺得無力了。
高等修士們或許很難從心里,再將這些世俗中人當成同類,而世俗中人也難將他們當成同類了。
一個雖然低俗,卻最最直觀的例子便是,修到了化境的修士們,身體會漸漸地脫離傳統人類的范疇。慢慢地,即便進食、飲水,可卻連排泄都不會有。極端強大的生理功能會吸收一切、抵御一切…只是看起來,像是某種意義上的人類而已了。
面對這樣的一個凌空子,還是一個女人。
在一陣狂風暴雨般、卻又小心翼翼的夸獎之后,竟然不曉得該說什么了。
原本是來他們先來,等大人物出場。裴決子來了,大家寒暄一番依次落座、等凌空仙子駕臨。道統高人駕臨了,便依照禮制——高人們壽元長久,當是遵循古禮的——引高人入座,再或拜或和,請禮官上飲食、應對一些話兒,再由裴決子大師獻上那畫來看…
但如今可全打亂了。
凌空子輕笑了笑:“我自然是從屏風后面走出來的。哪一是位裴決子?那畫兒呢?”
而這時候,李云心也低聲問劉老道:“黑云壓城城欲摧、山雨欲來風滿樓,這么兩句話,你聽過沒?哪位詩人作的?”
老道正盯著那崇高的凌空仙子看,一時間有點恍惚。等李云心又問了一遍才回了神,細細思量一番低聲道:“咦?心哥兒說得好啊。這兩句…雖然不對仗,平仄也不對。可都是極妙的句子…老道我從沒聽過。這樣的句子,應該是仙子所作吧?她從自己平日里的詩文中選了兩句隨口說出來。如果是別人所作…就只憑這兩句,早該天下皆知啦!”
“啊…你們沒聽過這兩句啊。”李云心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哇哦。”
老道沒聽過這兩句。
劉老道雖然并非飽讀詩書之輩,可既然是畫師,也不是不學無術之人。
這意味著這兩句詩,在這個世界原本并不存在。
他知道這兩句…那一位,那位畫圣,也應該知道這兩句——十有八九是他從前說出來的。
同樣因為劉老道沒有聽過這兩句,便意味著這么兩句詩,只在修行者當中的一個極小的圈子里流傳。否則依照劉老道所說,一旦流傳到了世俗間,憑這兩句詩,早該天下皆知了。
修行者當中,一個同畫圣有關的、極小的圈子。
凌空子說了這兩句出來,意味著她在那個圈子里。
意味著她可能知道畫圣的秘密。
意味著她可能知道通明玉簡。
意味著,她可能是為了通明玉簡而來。
這女人…
留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