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里,李云心便沒心思再聽下去了。
他隨意地把雙手往肚子那里一放,臉上連半分痛苦都欠奉:“哎呀肚子痛。您先聊著。”
然后就出了門。
出門是小街,對面就是喬家的高墻。他本打算翻墻過,但聽了那婦人的話,決定走正門。如果真的是“鬧鬼”,那么他得先從正門看。
他一點兒都不擔心那貓妖會出什么問題。他只是…好奇。
因為還沒真見過鬧鬼的宅子呢。
關于陰宅、鬼宅、風水地氣這東西,李云心從前聽父母略說過,卻沒有真的實踐過。
一片土地、平平坦坦、空空蕩蕩地在那里存在著,就只是一片土地。但如果你在上面安置了什么東西、壘起來什么東西,這些高低錯落的差距,就形成了“勢”。
于是就可能產生、牽絆什么東西。
再將這里圍起來,它自己便成了一個體系,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生態圈”。這個詞兒當然是李云心的叫法,因為他覺得這三個字,比那些拗口且未有詳細定義的說法要簡潔得多。
換句話說,一棟有了人氣的宅子或者一棟鬧了鬼的宅子,都已經在某種意義上,具有了“生命”、蘊含某種“規律”。
通常進宅子,是從大門進。
那么想要完整地體驗或者觀察一座可能的“鬼宅”,最好也要從大門走。
李云心覺得這事兒大概是那三花娘娘搞出來的。但是搞得妙——正合了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從后面繞去喬家大宅前門,其實得走很遠,走上一條主路。
這時候大概是清晨七八點鐘,街上的人已經多了。
李云心背著手,腳步輕快地花了十分鐘繞進了喬家門前的巷子,沒注意自己被另一個人給盯上了。
喬佳明。
其實才過了一個晚上而已,喬佳明就覺得自己已經快要捱不住了。
公堂上李云心殘忍又邪氣的表情歷歷在目,那一句“你們一個都跑不掉”仿佛前一刻還在耳邊。撂狠話這件事兒原本是他喬佳明的專精技能,但通常就僅限于“撂狠話”。
可是那個李云心…
是真敢殺人啊…
想起那件事,他就覺得渾身都是冷汗——尤其在看到喬王氏就在他面前被衙役一刀捅死、他自己趁亂逃出來之后。他不清楚李云心是怎么辦到的。但他覺得如果自己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一定會有多遠就溜多遠,絕對不和那個可怕的家伙發生任何關系。
之前衙役們還在滿城找他,現在已經偃旗息鼓了。喬佳明只覺得松了一口氣,卻不清楚這意味著…
尹平志已經接受了李云心的威脅,不保他了。
但這種明智的想法,在他一夜未睡、且為了澆滅心中的煩躁、喝了一斤二刀頭之后,就煙消云散了。
喬佳明打算逃離渭城。他需要弄點兒錢財。
喬家人雖然沒了,但總還有些家底。不說那些金銀器具,就是大小喬氏的首飾珠掛,也足夠他揮霍一陣子。因而喬佳明在一早就到了喬家附近晃蕩——他覺得自己得先探探虛實。可別沒頭沒腦地撞上幾個守株待兔的公人,又被拿回去。
就這樣,他看見李云心了。
酒能壯膽,是好東西。
看見李云心的時候,喬佳明正蹲在一株百年的槐樹后,手里握著一個粗瓷小酒壇。見他身影的第一個反應是一哆嗦,下意識地想要逃。但這感覺很快消失不見,并且在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之后,被洶涌的恨意取代。
因為那李云心,并沒有發現自己。
哈…他也有疏忽大意的時候。
他也還是個人。
是個人又不是妖魔,也不會什么仙法,只是運氣好,嗯…殺了那府尹…
至于怎樣殺的?嗯…誰耐煩管。只是運氣好罷了。
也還只是個凡人。
被酒精麻痹的頭腦跳過了幾樣關鍵事實,只關注最清晰、最直觀的事情。
李云心在向喬家走。
他沒有發現自己。
自己可以殺了他。
喬佳明又喝了一口酒,將瓷瓶在地上反手一摔,便只剩了一個斷茬。然后他握著這東西,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不少人注意到了這個大清早就滿身酒氣的人,但并沒有給予太多關注。在這樣的時代,信息的傳播效率還極其低下。哪怕是李府尹死掉這樣的大事,到了如今也還是有不少人并不知曉的。
但另一個人,卻格外地多看了他一眼。
這人是個女人,之前正站在街邊。要說穿著,實則是很普通的。穿這個時代、這個季節女子常見的白色羅衣,外面罩著淡青色的薄紗外衫。這樣的打扮,倘若手里持一柄團扇,就是一個弱柳扶風的小家碧玉。
但這女子在腰間用絲帶束了一下子,整個人的氣質就提了起來。既有女孩子的柔弱可愛,卻又藏了幾絲英氣。
再看她的臉,會發現她只簡單地梳了個道髻,插一支木簪。但兩縷順滑的青絲自兩頰垂下,在肅然之中多添了幾分女人味兒。
至于長相…
你挺難描述她的長相。路人們都可以看到她的臉——絕不會對她的長相心生反感、厭惡。但也絕不會起什么驚艷、猥褻的心思。仿佛在見她的時候,腦海里就生出一團模糊的云霧來,將“這個女人是美還是丑”這樣的心思給阻絕了。
現在這個女人就空著手,站在兩邊的一顆樹下,周圍幾步都無人。這方寸之間,仿佛她自成天地。她看著路人來來往往,又看到遠處喬佳明的動作,便輕輕地側側頭,咦了一聲。
“有意思。”她說。
實則她這句“有意思”,說得波瀾不驚,幾乎沒什么語調起伏。仿佛眼前這個人來人往的花花世界對她而言都是浮云一般。但就在這一片浮云里,看到一個小小的氣旋。
“有意思”——比完全的提不起興趣,稍稍“有意思”一點罷了。
但即便是這一點,也足以令她一抬腳,跟上去了。
渭城雖然是當世大城,但也沒法兒像李云心那個時代一樣,路邊見不到一點兒泥土。女子站立的地方是樹下,黃土地。因著這幾日都沒落雨,地面上覆了一層塵土。
但她走開之后…那里卻連一個腳印兒都沒有。
這女人的腳底,和地面始終隔了一段不易覺察的距離。
她是…踏著虛空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