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的心嘭地一跳。
在九公子說起那夜他實則是在外面的時候,他就已經有些不祥的預感。到了如今…果然繞到了這件事情上。
但他明白這位九公子此時就真地只是覺得“好玩”。因為他臉上那種笑是開心的笑,眼里的光則是充滿了強烈好奇心的光。
這光芒如此旺盛。李云心明白,倘若在他興致最好的情況下拂了他的意,這妖魔定然是要暴跳如雷。或者…暴跳如雷也是高看了自己。大概最合理的反應是,冷了臉,隨手將自己撕成兩片、也再沒什么興致看那“寶貝”,裹起一團云霧就走了吧!
這賤貨…
李云心在心里嘆了口氣,將手探進衣服,取出那塊貼身藏著的玉簡:“就是這個嘛。一塊玉簡,九公子喜歡,就拿去看。”
說完這話他就吃了一驚。
這玉簡,又發出了乳白色的光暈。一秒鐘之后,一個光點微微一跳,浮現出來。隨后便是他已經習以為常的那一串字跡。
他的推測果然是正確的。這東西,需要以妖力開啟。
之前幾天他一直在看玉簡里對他開放的那些東西。但玉簡中殘存的妖力,畢竟只是來自于同九公子、白云心短暫接觸的那段時間,很快便耗盡了。
到今天…和這大妖魔接觸了這么久,它終于再次開啟了。
九公子顯然是第一次見到這東西,非常喜悅。他伸手就接了,左看右看,又用手指在玉簡上撥弄了幾下子。
李云心知道他打不開。這世界上除了他沒人打得開。
果然,撥弄了幾下子,就失掉了興趣。作勢要還給他。
李云心克制著自己,不要自己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渴望——他不知道這九公子會不會又起了玩心,像個小孩子一樣說不給他了。
遞了一半,九公子忽然一歪頭:“咦?這個,怎么打開?”
“完全不清楚。”李云心一聳肩,“我也只是當成個寶貝,貼身收著。或許會有用呢。”
“這樣啊。”九公子看看李云心,笑了,“那你留著它干嘛。無用。既是…嗯,朋友,我小九也不是小氣的人。唔,給你個東西,換你這件廢物吧。以后我們各自留著,唔,我要吃你的時候便想起我們交換過東西…”
“肯定不活吃了你。”
他說完隨手就把通明玉簡收進懷里,但手卻沒拿出來。在懷里摸索一陣子,微微一皺眉,猛地向外一抽——
嘩啦啦一陣響,竟然抽出一件皮甲來。
李云心盯著他的胸口看了一會兒——春日,薄衫,他從哪兒弄出的這東西?
須彌芥子、空間儲物袋這些東西他自然知道,但在這個世界,卻是沒有的。先前白云心贈他小劍,也是在袖子里摸索了一會兒,然后略一用力、一抽,就抽出了那柄鋒利至極的劍。
難不成這等大妖魔,還有自己并不知曉的秘法么?
他再看那皮甲,只是一件薄甲。無袖,可以貼身穿的。薄得…看起來像是他那個時候的CT片子。但另一個細節是…九公子將它抽出來,隨手在上面劃了劃。似乎是覺得粘了什么東西,并不滿意。
這么劃了幾次,這皮甲完好無損。
李云心下意識地看了看被他的手指劃出了幾條印子的石桌。
他又在心里嘆口氣,但做出歡喜的模樣,接了:“多謝九公子。我一定貼身收好。不過你說你住在這附近…是住在哪兒?”
九公子的瞳孔猛地一縮,盯著他:“問這個做什么?”
“哦,你剛才對我說——”
“你想探我的府邸?!”他打斷李云心的話,眼中的瞳孔已經完全縮成了一條細線,猛地向前邁了一步。李云心實在不知自己的哪一句話、哪種口氣、哪個眼神觸怒了他。又或者這大妖魔,本就是毫無規律可言地喜怒無常。
冷汗一下子從后背冒了出來,他屏住呼吸,不讓自己看起來太過激動,笑著說:“九公子…”
這話沒說完,九公子卻又猛地轉了頭,直勾勾地看向西北方。只盯了一瞬,一揮衣袖,便將李云心拍飛到了墻上,裹挾著一團云霧就沖天而去了!
妖魔遁去之時的狂風吹得小院里的竹葉嘩嘩作響,好一會才平息下來。也就是過了這么一會兒之后,靠坐在墻壁上的李云心才慢慢地發出一聲呻吟——“你麻痹…”
先輕輕地動動自己的手臂、腿腳,確認四肢沒有骨折。再慢慢呼氣吸氣、深深地呼氣吸氣,確認肋骨沒有骨折不會戳到肺。然后閉上眼睛仔細感覺了一陣子,才慢慢從地上站起身。
他嗎的神經病…
妖魔就他嗎是妖魔…
剛才那一下子,隨便什么人——隨便什么世俗人,哪怕是一個真正的實力就和自己表現出來的相當的人——都已經被拍死在墻上了。
所幸他是化境。
畫師當中的化境,和道士、劍士的化境是有區別的。三者的共同之處,就是神魂都已經足夠強,對于本門的了解足夠深,可以將重心轉移到摒棄七情六欲、而非神魂的修煉上了。
自化境開始,修士們的主要任務就是渡劫。因為在這個境界之上的很多玄功,非“心思明澈”之輩無法修習。化境是一道分水嶺,無數修士止步于此。只因為各種****未能摒除,修習更高深功法的時候,就容易走火入魔。
道士和劍士修至化境,就已經具有了莫大的神通和威能。駕鶴飛天、御劍遠遁,都是化境修士的標志——可以擺脫大地的束縛了。再有那種種與人、與妖魔爭斗的手段,也都是威力不容小覷。
這時候的修士,若準備得當、又無旁人干擾、借了天時地利,一人滅一城也非難事。
但畫師——當然是指從前的畫師、丹青道士——修至化境,卻無法同道士與劍士相比。兩者狹路相逢、突然爭斗起來,五個畫師也未必敵得過一位道士,或者劍士。雖說真境、玄境或許會有不同…但那些事,李云心也無從知曉了。
可即便如此,修道之人淬煉神魂,也淬煉身體。李云心發揮不出化境的實力,卻有著化境的本錢——遠比常人、甚至尋常修士強橫的體質。
因而這一下,才沒要了他的命。
那九公子,也僅僅是因為氣惱,隨手一揮。
倘若不是李云心而換做旁人——前一刻還收了他的薄甲,這一刻就已經被他擊死了。
他站起來,又走了幾步,才慢慢走到石桌邊坐定了,盯著還在昏睡的劉老道看。
但其實并不是看他,而是在整理頭腦中的思緒。
通明玉簡沒了。
好吧,總有辦法拿回來。這并非當務之急。
九公子知道自己在哪兒了。當然可以跑。但他絲毫不懷疑九公子給自己的皮甲,和白云心給自己的那柄劍一樣…他跑不掉。
得和他相處。
問題接觸的時間實在太短。哪怕今晚他已經使出渾身解數,還是在最后一刻惹惱了他,差點被殺死。
問題在哪里?
明明那個神經病說自己住在附近、又要他猜,是如何找到這里的。
得了解他。得先試著了解他。
必須要對他了如指掌…
這個神經病。
李云心盯著老道這么看了一會兒,眉毛忽然一挑。
他想到一件事。
劉老道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了。
醉了酒竟然一覺睡到天亮,大概是因為那木南春確是好酒。只是身上有點兒酸痛,像是摔的。
窗戶半開著,小院里起了淡淡的霧。混著水汽的清晨空氣夾雜草木香吸進肺里,劉老道便覺通體舒泰。然而等這股子舒服勁兒過去、他頭腦更清醒了些…
老道就一下子苦了臉。
他想起自己昨天還夸下海口說絕不離開這兒…
媽呀,呸!喝酒誤事!沒想好的事兒,就那么說出去了!
想到這里他就躺不了。一把掀開了薄被,抹把臉,拿手指梳攏梳攏頭發,就愁眉苦臉地往李云心住的正房趕。
一進門,正看見心哥兒在吃他的“三明治”。就是用兩片煎好的饅頭,夾著菜葉、醬肉、雞蛋,用手拿了吃。
之前老道好奇,問這個吃法,這個名字,有什么說道。
心哥兒就告訴自己,三明者,指的是中間的三樣。葷,是醬肉;素,是菜葉;不葷不素的,是雞蛋。這三樣事物包含了大眾尋常能吃到的所有種類的食物,又取了“三”——三生萬物之意——吃這三樣,實則就是在吃天下食物,是在修心服氣。再用兩片饅頭夾了,乃是固本——不叫這三樣食物的元氣,跑了出去。
吃這東西,是修煉,也是明心見性,此為“三明”。
而“治”,則有研究、修習之意,更表明這并非僅僅是在吃,也是在修行。
合二為一,取名“三明治”。
老道油然起敬,心想,高門大派的弟子,果然不同。他從前堅決不這樣吃,認為這樣拿著吃,有失體面,像個孩子。但聽李云心講法之后,茅塞頓開,每日清晨都給兩人做“三明治”。
心哥兒似乎對自己能這么干很高興…
但是劉老道卻總覺得他臉上有著某種古怪的笑意。
李云心一邊在那吃那東西,一邊在分快地翻閱桌上的一摞冊子。
劉老道掃了一眼,先驚訝起來:“心哥兒,你看這廟志做什么?”
李云心頭也未抬:“先跟你說個事兒扶好門別激動。昨晚那妖怪來了要吃你我跟他說你是我的仆役他就不吃了。以后他再來你就扮演好我的仆役的角色。行了把門帶上去外面驚恐——我還有正經事。”
劉老道第一次聽見李云心用這樣的語速同自己說話,愣了好半天。張口要問,卻看見桌上另一邊已經摞得老高的十幾本冊子,意識到心哥兒是一夜未睡。因而深吸了一口氣,慢慢退出門…任由自己心中驚濤駭浪去了。
那妖魔,昨夜竟然來了?!
心哥兒他…又保住了自己的命啊…
李云心見老道悄悄退出去,就繼續開始…看廟志。
大慶朝有“廟志”這東西。李云心從前知道“縣志”,但來了這里之后,才聽說“廟志”。
大慶朝的龍王廟一種比較奇怪的東西——他沒法兒從原來的那個世界里,找到類似的“機構”或者“組織”來類比它。
只要有地,就可以建廟。無論是香火信徒集資,還是哪個大戶獨自出錢,建好了廟,去官府報備,說這是干嘛的。其他的廟,都沒什么特別的約束,唯獨龍王廟——會有一個義務。
龍王廟的廟祝,需要記錄當年的雨情。
倒不是說要你將每一天的事兒都記錄下來,而是說,某年大旱,某月某日幾多幾多人來廟里求雨,又是何時下了雨——逢此大事,就要廟祝記錄下來。
李云心推測,是因為大慶朝沒有“氣象局”。于是某位高人一拍腦袋——得,龍王廟來干這事兒吧。
反正是求雨嘛。
但除此之外,這廟志里還記載了另外一些東西。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某一位廟祝開始記錄,在某某次降雨前后…本地有幾人失蹤。這件事一旦開始,就慢慢地成了習慣,被一代代地保持下來。
李云心便是用一整個通宵的時間,看完了這廟一百四二十年來的記錄。
然后他合上最后一本冊子、用手指揉了揉額頭,走出門去。
劉老道不在。大概是去打掃前庭了。這幾天要過堂,又遭人誣陷、前庭來的香客少了,便也疏于打理了。
霧已經散去,李云心就坐在屋前的石階上曬了會兒太陽。
他覺得,自己知道那九公子的真身了。
昨夜九公子已經說得分明,但他只擔心通明玉簡,只記住了,卻沒有深思。
九公子說——“進門之前你可曾看見我?哈哈,你是看見我的了。只不過…嗯,那夜我也無趣得緊,還在躲一個讓人生厭的家伙”。
他說自己在進廟門之前,就看見了他。而他,在躲避什么人。
被兩個劍士追殺的那個雨夜,他在摔進廟里之前,的確向廟宇的房檐,瞥了一眼——就在那個短暫瞬間李云心借著電光看到了極遠處的一角飛檐。檐上雄踞一只烏青色螭吻,在沉沉雨幕中瞥了他一眼。
九公子…
不是妖。
他是螭吻。
龍的第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