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廢了他一只眼,一劍廢了他一條腿。
然后就被老鏢頭留在鏢局里,那時候當著所有人的面說“有我喬逢春一口吃的,就有孟噩一口吃的。等我喬逢春不在了,孟噩就是你們幾個的大伯。”
但他哪能真的拿喬。不走鏢,就留在喬家管些事情,看著小輩一點點長大,出出主意。等到大郎能獨當一面了,他就更少說話了。畢竟是個廢人,當年的事情也過了二十幾年。大郎仍拿他當大伯待,他可不敢生受。院里的仆役丫鬟都是些孩子,只知道他是個家里老人,卻也并不甚尊重他這么一個瞎子瘸子。
到了如今。這一趟鏢,家里的男丁差不多都死盡了。留下來些孤兒寡母婦道人家,一面指望著那兩個女人給些銀錢好維生,另一面又在怨恨大郎。
他活了這么久,知道那些人在背后怎么說——
“怎么就他回來了?帶了那么多人去死,他怎么沒死?!”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交好的兩個鏢局派來人看了一眼,見大郎眼見就不成了,留下十錠銀,再沒來過。
他就只能用自己的那點錢,給大郎請了郎中。吊著一口氣,等慶安來人。
喬家另有一個遠枝在慶安,總還有些輩分高的族老,人丁也興旺。他悄悄差了人送信過去,叫那里來人。總不能叫家產落在喬佳明那亂人倫的畜生,和兩個娼婦手中。
老人這么想了一會兒,再走到床邊伸手去摸喬段洪的額頭。
更燙了。他的臉頰呈現出可怕的四灰色,眼瞼顫動,嘴唇干裂開來。
還得用一次藥。老人想了想,一瘸一拐地推開門往西院走。走得近,聲音就越發清晰了。
聽見那畜生得意地說“…那府尹見了那塊玉…說盡可使得…都已經被…不如送去給府尹…哈哈哈…說笑罷了,我也可留作小嘛…”
還有那小娼婦的浪笑聲“那老瘸子…守著?…看能守幾日…等一死…”
老人覺得胸口有些悶。他抬起手堵住嘴,沉悶嘶啞地咳了一聲,感覺虎口有點溫熱濕潤。看也不看就用力抹了去。
知道那是血。被這三個畜生氣得吐了血…當真老了就是老了,也沒什么用了。
里面的三個人是飲多了酒,耳目不大管用了。因而他咳了一聲,沒聽到,走到門前,沒聽到。推開小院門,仍是沒聽到。
院里涼亭中掌著燈,三個人在亭內飲酒。那喬劉氏此刻衣衫不整,正歪在喬佳明懷里,不堪入目。老人眼前一黑,伸手扶住門框。
喬劉氏是前年新納的。喬王氏十年無所出,喬家總要有個后。孟噩在前月才發現這女人跟那畜生有些牽連,想走完這趟鏢,提點提點喬段洪。哪知出了那樣的事。
此刻已經當著喬王氏的面,做這下流事了!
那喬王氏,也不看他們,慢慢飲著酒,低頭自己說:“…老瘸子可不安分。往慶安送信。且不說送不送得到。送到了…慶安那邊,可不像那個死鬼那般沒出息。同是武林世家出身的兩枝,那邊就…聽說還是慶安首富哪。哪看得上這里?再說那老瘸子倒是老了。叫誰送?叫王七送。王七是誰?老瘸子不知道那是我娘家表親的遠房啊。”
說了這句話,掩口笑。臉一側,就看見了門口的孟噩。
但只是稍一驚詫之后便斜著眼端起酒杯,淡淡地問:“喲。老孟呀。怎么來這兒了?大郎還好?”
信沒送出去。孟噩覺得胸口更悶了,眼前一陣一陣地暈眩。他垂下眼不看他們的丑態,扶住了門邊,強撐著要轉身走回去。但邁了一步,亭里的酒肉氣和脂粉氣一襲,更覺得心頭的火再壓不住,用盡全身力氣咳了一聲,噗地噴了一口血。
隨后再拉不住門,搖晃著倒下去。
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在大郎的屋里了。地上。
似乎是他們找人將自己抬進來,就再不管了。家仆原有九個,這些天遣散了四個,只留了五個。一個廚子,兩個丫鬟,兩個小廝。兩個丫鬟看著喬嘉欣,兩個小廝看著這邊,實則就是在等大郎死。
該是未昏過去多久。天還是黑的。他向門外看了看,兩個小廝仍守著,門開了一條縫。老人瘸著腿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喘息了一會兒走到大郎床前。他看起來更不好了,就像是死了一樣。
老人趕緊伸手去探他的額頭,發現燒退了。大郎不再燒了,額頭冰涼冰涼。這讓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兒子。那時候尸體從河里撈上來,一樣的溫度。
他直勾勾地瞪著大郎的臉看了一會兒,伸手將被子拉上了。
信沒送出去。
還有府尹…嗯。也不得用。
孟噩覺得自己的身體一下子就不悶也不熱了。忽然變得很舒適,并且心靜如水。他想了一會兒,轉身走到門口。
兩個小廝趕緊站起來揉了揉眼,伸手攔住他:“唷,孟爺,您身體不好。大奶奶吩咐了叫您在屋里養會兒,今夜就別出去了唄?”
老人沉默地看了他們一會兒。兩個小廝驚訝地發現他唯一的一只眼睛不那么混濁了。變得灼灼發亮。這樣的亮令他們感到不安…這亮光不該是屬于這個老人的。
打從他們來到喬家之后的三四年,這老人都從沒大聲說過話。只駝著背、跛著腿,對每一個人和善地笑。這種不安,令他們的心中生出微妙的、羞愧的怒意。
便狠推了一把老人,揚聲:“進去吧你。好好跟你說話,別不識抬舉。現在不是里面那死人的喬家了。”
老人拉住門框,沒有跌倒。嘶啞著說:“鏢頭人已經沒了。”
兩個小廝對視一眼,嗤笑一聲:“你操心這個做什么?操心你自己吧。”
孟噩點點頭,轉身進了屋。
“老家伙。唉。腦子不靈光,想不開。”青帽小廝轉過身,搖頭,“我是不樂意傷了他。我跟你說,我好歹也學過幾天拳腳…”
話未說完,聽見門又吱呀了一聲。
兩個人同時轉頭,臉上極不耐煩:“我說你——”
話音未落,劈空一聲嘯響。一柄金絲厚背大環刀,正正砍上一個小廝的面門。“咚”的一聲響,深嵌進去半掌厚。巨大的壓力令他的兩只眼球噗嗤一聲噴了出來,掛在臉邊。
隨后血也噴了出來。
青帽小廝瞪圓了眼,看那刀,身體因為突如其來的震驚于恐懼而無法行動。
這刀是喬段洪的刀。掛在他房里墻壁上的。
他又艱難地轉動眼球,看到持刀的人。
是…那個老瘸子。但他的臉冷得像一塊鐵,眼中有他從未見過的光。
“啊…你…”他發出這幾個聲音,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抓那刀。
然而冷光一閃,噗嗤一聲響。他的腦袋也咕嚕嚕滾下了臺階。
老人收了刀,拄在地上,疲憊地喘息了一會兒。然后伸手抹了一把刀身的血,慢慢抹在自己的臉上,微笑起來。他的牙齒和獨眼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你們這些孩子。”
“老頭子我,像你們這么大的時候,可是叫…”
“殺人鬼,孟噩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