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月色而波光粼粼的浩瀚洋面上,忽然現出波紋,仿佛有一頭水下巨獸要浮上水面來換氣。
海水像小山似地墳起,頂端光滑如琉璃。巨大的黑色身影現在水下,慢慢上升。最終破開海水,浮上了水面。
如果不細細地看,會以為是一頭從未見過的海獸。紡錘形,表皮光滑,有皸裂的花紋。但沒有口、眼,也沒有魚鰭、四肢,又像是一枚蛋。
可這“蛋”大得離譜,足以裝下十來個人。
在洋面上靜靜地漂浮了一會兒,這“蛋”忽然裂開——橢圓形的艙蓋側移,露出了出口。
狄公自艙中一躍而起,落在艇上,金發在月色下閃閃發光。
從這里往東邊看過去,會發現東邊的夜空似乎更黑一些。月光到了那里似乎被什么力量吞噬、扭曲,仿若照射進深水。
在他身后又有三聲沉悶的聲響,另外三個人形也躍了上來。
是人形,但體外覆有盔甲。不過以這種“盔甲”的形制來說,被稱為“裝甲”倒更加合適。
形體是細長的,尤其腰部更細。第一具以黃白為主色調,第二具擁有紫、綠兩種顏色。第三具則大體是紅色,夾雜一些白、黃、黑。
略比狄公要高一些,該是有人在里頭的。
狄公往東邊看了一會兒,低嘆口氣:“終于等到這一步了。我們能不能脫離這苦海,全看接下來這些天。”
他說了這話,又抬腳跺跺腳下:“接下來不能用它。清水該是已經到了龍島,會被她發現。”
被包裹在紅色裝甲中的人立即說:“那么,我們接下來是去奪龍島?”
狄公搖頭:“不。要等。”
“等萬年老祖和清水、李云心開戰的時候,這片海上的幽冥之氣才會極盛。到那時,你們的裝甲才有用武之地。”
紅色裝甲里的人似乎并不服氣——聽她說話的聲音,是個女子——她也在艇身上跺跺腳,說:“用不著他們兩個。我自己就能解決他們。現在我有了這寶貝,已經是太上的境界了,干嘛非要等到那時候?”
狄公似乎對她極為優容。并未煩躁,而是耐心地笑笑:“沒有到東海、沒有接觸到幽冥氣的時候,你這裝甲用得了么?”
“你要知道,你們這三具裝甲,是僅存的三具了。現在海上有一些幽冥氣,才能再發揮功用。一旦毀了,我們再難有第二次機會。太上的境界,在陸地上夠用,在這里未必。”
他頓了頓:“但這裝甲的威力也遠不止太上。到時候,你們就會明白。”
“零號。你帶我走。一號和二號,你們跟在后頭。”
被包裹在黃白裝甲中的人低低應了一聲。
是女聲。但與激情洋溢的二號相比,零號的聲音更加清冷一些。
四個身形沒入水中,巨大的機械隨后下沉,不知去往何處了。
李云心與劉公贊回到蓬萊島時,東邊的天際已經微亮。但這亮來得晦暗,仿佛是太陽被一塊巨大的黑布籠罩,只能發出些蒙蒙的亮光來。
海天之間的空氣亦變得粘稠。抬眼遠望,似乎可見黑色的薄霧彌漫。海面之上,一片死寂。但在幾個時辰之前,這島上還有許多妖魔存在的。紫夜真人坐鎮蓬萊,麾下亦有許多無生仙門的弟子聽用。合著東海君從前留在島上的一干妖魔,少說也有數萬。
然而這些人在昨夜劇變當中一同化為飛灰,連半聲慘叫都沒有留下。到如今往下方看去,島嶼光滑如鏡,仿佛亙古如此的。
李云心落在地上,想起這事,嘆了口氣:“這么多人,一晚上就沒了。”
劉公贊想了想:“陸上的人死得更多。但愿這件事過去…再沒有這接二連三的慘劇了。我現在想想去年的光景,還覺得像是在做夢。”
聽了他這話,李云心愣了愣。但不知為何心里又略有些舒坦:“本來擔心你和我一樣。境界來得太快,心境出問題。到現在看,你比我要好得多。”
他自嘲地笑笑:“我剛才不是感慨死人多。是說,這幾萬人,萬年老祖的一個分身、一個照面就殺了個干干凈凈。這樣的境界和威力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
他頓了頓,看劉公贊:“你知道我向來是個不服輸的人。但也不怕死。如果我沒能捱過這一遭…你要好好活下去。”
劉公贊板起臉:“不要說這些喪氣話。”
李云心又笑笑:“走。回去瞧瞧清水想出主意沒有。”
說了這話,便轉身往大殿走過去。
但只邁出三步,猛地轉過身。
不知何時,海面上多了一個身影。
該是離得極遠的。蓬萊島很大。凡人站在大殿所在的主峰上,是看不到海面上的情況的——甚至連相鄰的那座山峰上的情形都看不到。但妖魔目力好,視線直達黑霧蒙蒙的洋面。可即便如此,倘若水面上有一個尋常大小的人,也瞧不著。所見的,只能是一片汪洋而已。
然而如今,李云心與劉公贊真真切切地看到,海面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約尋常人大小。
這意味著,那人影實際上是極大的。大到了在這里都可見的地步。
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里的,絕不會是良善之輩。幾乎是在李云心轉身的一瞬間,那身影猛地仰頭,發出一聲雄渾而凄厲的嘶吼。像是某種動物,又像經歷了漫長折磨,因此失去心智的瘋子!
因它這一聲吼,周遭的黑霧猛然變得更加粘稠,仿佛那東西的身上生出了許多的觸手!
“萬年老祖!?來得這樣快!”劉公贊臉色大變,沉聲道。
但李云心搖頭:“到這個時候,他的確該來了。可這一個,不是!”
話音剛落,洋面上的黑影沖天而起,身影疾速變大,轟的一聲,結結實實地落在了蓬萊島上!
整座島嶼都因此而顫了顫。空氣當中發出金屬的呻吟與嗡鳴聲。到此時,兩人都瞧見那東西到底有多大了。
它站在島嶼邊緣,可身形幾乎已經頂天立地,仿佛直貫云層。這樣的身量,與李云心在云山下所見的兩具骸骨相差無幾的。即便他們之間相隔了半座島嶼,也得將頭仰起才能勉強看到它的面目——
通體暗青色,頭顱是一個橢圓。臉上沒有嘴巴、鼻子、耳朵,只有眼睛。
不止一雙眼睛!
細長,血紅色的瞳孔。打額頭起,一直到下巴,整整齊齊地排列了六雙眼睛,眼中全是暴虐與憤怒的光。
可不僅僅是頭顱——在它的軀干上,同樣排列了十雙眼睛,直到小腹處!
它頭顱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云心與劉公贊的方向,軀干上的眼珠則在滴溜溜地轉。有的斜著向左邊看,有的向右邊。有的向上、有的向下。還有的在眼眶當中來回地滾動,忽大忽小,仿佛在痙攣、扭曲。這怪物通體都透著詭異與猙獰的氣息,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已經聚集了天地之間的戾氣,恨不能將世上所有的生靈毀滅!
它顯然并非陸上、海上的生物。因為在它的身周縈繞濃重的幽冥之氣,它的身軀每一起伏,那些幽冥氣便如海潮一般來去。
它如此盯著兩人的方向看了一小會兒,便猛地低下身,如野獸一般四肢著地。
李云心立即運起神通,在身周布置了數道禁制,等這怪物來襲。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怪物的目標竟然不是他,而是——
雙臂上的肌肉猛地墳起,幾乎鼓漲成一個又一個圓球。它再發出一聲嚎叫,雙手插進了蓬萊島那連李云心都難以破壞的金屬表面!而后再一用力,生生撕下一長片來,拋入海中!
“它要毀了這島。”劉公贊厲聲喝道,“不能叫它得逞!”
他如今已是大成玄妙境界的龍子,實力異常強橫。因而喝出這一聲,不待李云心發話,飛身便往那怪物處電射而去。李云心沒有攔他。
他此前說這怪物不是萬年老祖,是因為感受到了它的氣息。
雖是毀天滅地般的暴虐與憤怒,可實力卻未至太上,最多只是玄境的巔峰罷了。如果是萬年老祖,境界絕不止于此。他猜想,該是萬年老祖以同樣的法子為自己煉化了一個助力。如今差遣這助力來打頭陣,試探虛實來的。
不過即便如此,這怪物必然也很是花了萬年老祖的一番心血。先將它格斃,亦可大大削弱對方的力量。
與那怪物相比,劉公贊的身形細小若塵埃。一粒塵埃向那龐然大物射去,看起來已不是“以卵擊石”能夠形容的了。但直到老劉欺進它身周一丈以內,半空中除去濃重的幽冥之氣都沒有什么異象。這意味著這怪物身周并沒有什么禁制。
這樣的情形,與李云心料想的也一樣。
他如今的境界雖沒有老劉高,可因為融合了神兵、與大圣性命相交的緣故,軀體的強橫也不逞多讓。即便是他這樣的修為,也難傷構成蓬萊島的那種材質。但那怪物卻用雙手就將其撕開了。他由此推測,怪物該屬于身軀強橫,神通卻薄弱一些的類型。
如今果然得到證實——海天之間轟的一聲爆響,怪物龐大的軀體猛然傾斜,險些被擊倒,劉公贊這一擊轟在了怪物的一只眼上,將其生生轟退了一步!
大成玄妙境界的一擊之力,將眼球完全摧毀,更加頭顱轟去了一小半。黑血立時噴涌出來,射得極高,仿佛怪物的頭上被插了一柄黑色的標槍!
但怪物身周的黑霧立時像有生命一般往傷口處涌去。只一眨眼的功夫,頭顱上的損傷便恢復如初,這怪物揮了揮手——像揮去什么惱人的蒼蠅、蚊子一般——又按下雙臂,從缺口處再撕裂一長片的金屬,投入海中去,濺起沖天的巨浪。
一個人影倒飛回來。李云心立即飛身上天空,將他接住。
劉公贊臉色鐵青,腮邊現出藤蔓般的黑線。他呼吸兩次,黑線迅速消退,這才說出話來:“那東西好對付,但幽冥氣——”
“是。”李云心松開手,盯著那怪物沉思起來。
剛才發生了什么他看得一清二楚。劉公贊去攻那怪物,怪物并未理會,只一心拆島。結果被大成玄妙境界的龍子一擊轟飛了半個腦袋。倘若劉公贊再轟上個十幾下,這東西或許就散了架。
但問題出在它身邊縈繞不去的幽冥之氣上。
便好比一個人沖去有毒氣體里抽人。他當然可以憋著氣動手。倘若不盡全力,這口氣能撐很久。但如果用盡全力,只怕很快就要換氣。劉公贊那一記是盡了全力,因而很快便要調息。玄境龍子所謂調息只在瞬息之間,是沒有任何停頓的。可即便如此,幽冥氣也入了體。
但如果不盡全力,大概就只是給那東西撓癢癢,沒法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了。
也可以用法寶去轟它。但妖魔身軀遠比修士肉身強橫,身體就是最強的武器。李云心與劉公贊的那些圣人遺寶,對付尋常妖魔、修士可用,但對付這個有幽冥氣護體的怪物,就勉為其難了。況且,法寶一入幽冥之中,靈氣流轉頓時阻塞,能不能發揮作用還是兩說。
他念頭一轉的功夫,又有四道身影飛至。當先的是清水道人,兩個妖女與紫夜真人緊隨其后。
清水的臉上有貨真價實的凝重之色。她在李云心身邊止步:“這東西從哪兒冒出來的?”
李云心奇道:“你待在龍島里,附近的狀況全在你的掌控當中,難道之前沒發現么?”
“就是怪在這里。”清水道人低聲道,“全無征兆,像是忽然從海底冒出來的。”
“那可真是邪門。”李云心不咸不淡地說。
“當務之急,該是先將其消滅。”清水道人肅然道,“我們不清楚萬年老祖煉成魔功之后是怎么樣的一個存在——如今這東西送上門,正是個機會。也許可以從它的身上尋到些端倪。”
“我們這些人里,李閑魚修為最高。但她——”她壓低了聲音,“與白云心一樣,性情難以琢磨。一旦廝殺得興起,將那怪物拆個七零八落,就白打這一遭了。此事還要你來做。你在龍島擊殺了麟龍和琴君,該清楚此類怪物的弱點。下手有分寸,也有急智。”
“我也會用龍島調動這周遭的靈氣,助你一臂之力。”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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