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李云心所處的環境,的確不是陰冷潮濕的。超未來技術所建造的屋子,兼有各種各種難以想象的便利設施,不是一句“舒適”就可以形容的。
他打算在這屋子的系統中找到一個關鍵的指令程序好反制真龍,但似乎并沒有取得太多進展。一直到世俗中春節之后的第一天,他也仍被困在這里。只是客觀條件比之前又好了些。
因為他想到一件事——倘若這屋子就只是一間尋常的屋子,可用不著搞出一個可以提供各種食物的維生系統。既然有了這個,意味著這東西該是用來給人長期生存的。
對于那些還在茹毛飲血的人來說,一塊生肉就能叫他們滿足。對于這個世界上的人來說,一卷書、一壺酒、幾碟菜應該也能叫人滿足。但對于李云心那個世界的許多人來說,長時間待在一個密閉的空間之中,沒有對外交流的網絡或者幾種娛樂設備,便是難以忍受的了。
他此前搞出了些食物、背景、影視,對于他那個世界的人而言該是足夠的。但另一個世界的人該會有更高的要求。他覺得這屋子還是有潛力可挖掘的——在娛樂方面。
最終倒是真找出來了。不是故意為之,而是在尋找他所需要的關鍵點的時候,偶爾搞出來的。
初一這一天,當真龍時隔數日再來看李云心時,他已經在這小小空間里待了將近一個月了。
兩人上一次見面,李云心看起來挺逍遙快活,甚至“置辦了年貨”。屋子也被他布置得整潔熱鬧,是喜慶的氣氛。
真龍這一次現身之后也照舊略吃了一驚。可不是因為李云心過得好,而是——
這屋子的模樣變得她認不出了。
看起來竟然是一個極廣闊的空間——不見了穹頂、墻壁。往四面看去,天空泛著詭異的淡紫色,該不是中陸的天空。西邊的天上,懸掛一輪無比巨大的圓月,仿佛一伸手就夠得著,甚至能瞧得見圓月上也有些巨大的山脈。南邊還有兩輪小些的月亮。一輪是淡藍色,一輪是淺白色。
三輪巨月俯瞰這個世界,叫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某種奇特的畏懼感。
巨月亮之下的土地平坦,是深紫色的。顏色并非來自于其上的植物——實際上這里一片荒涼——而是砂石本身的顏色。但在這樣平坦的土地上,卻有許許多多突兀聳立的巨大山峰。那些山峰上怪石猙獰,仿佛一根根細長的錐子一樣直刺天幕,似乎打算將三輪巨月給刺下來。
但起初的驚訝之后,真龍很快意識到自己所見的景象該是虛幻的。該是穹頂與墻壁投射了足以以假亂真的影像。因為她看到李云心就在附近——倘若真是一個無比廣闊的空間,他早就跑掉了。
只是李云心眼下的模樣,也叫真龍感到詫異。
他如今穿著一件奇裝異服。整個人裹在一件巨大的白色衣服里,顯得臃腫。腦袋則縮在一頂同樣巨大的圓形頭盔當中,看不見面目。因為那頭盔上有一半似是金色的玻璃或者琉璃,將他的面孔遮住了。
能搞出這副怪模樣的,除了他還能有誰呢?
李云心從一片一人多高的亂石之后走出來,伸手在頭盔旁邊按了一下子。嗤的一聲響,金色的面罩彈開,露出他的臉。真龍驚訝而欣喜地發現他的臉色不大好看。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認為瞧見了李云心的黑眼圈。
她忍不住向旁邊走了幾步,于是看到那片亂石之后的東西。地上一片狼藉。有些透明的瓶子,有些碗碟,有些細小的骨頭。還有些花花綠綠的袋子。她雖然不清楚那些是做什么的,但認為也該是與食物有關的。
她見識過這屋子可以自己將東西收納起來的本領,因而瞧見這情景,又是一愣。
但很快,她再環視四周的環境,笑了起來。
“你過得不如意?”
李云心定定地看她,皺眉:“什么?”
“前些日子把這里打理得很好。到如今卻一地狼藉——又不是需要你自己動手。只能說明是故意這么干的。這種心情么…”真龍沉吟了一下子,“我說不好。但知道不是什么好的情緒。”
“我在玩。我樂意。”李云心說。同時啪的一聲扣上面罩,不叫真龍看見他的臉。
可真龍卻不樂意閉嘴。她又笑起來,再環視四周:“這是哪里?”
“外星。說了你又不懂。”李云心在頭盔里甕聲甕氣地說,“MA67793lppb行星。那個世界的人發現的第一顆適宜人類居住的行星。聽得懂嗎。文盲。土著。”
真龍略沉思了一會兒,并沒有生氣:“雖說聽不懂,但知道你說的是另一個世界。”
她又往遠處看了看:“還覺得,你叫自己看起來置身這么一個無比廣闊的世界,而不是什么屋子、叢林里面,說明你現在喜歡寬廣空曠的地方。李云心,是不是在這屋子里待得久,覺得太憋、太悶、太壓抑了?”
李云心的聲音從頭盔里悶悶地傳出來:“哈哈,自以為是。我覺得悶難道不正常么?誰在一個地方待久了不會覺得悶?這還用得著猜么?”
“不是凡人的悶。”真龍不笑了,正色道,“你所體驗到的,我也曾體驗過。凡人在屋子里覺得悶,但不是不可忍受。甚至許多人被囚禁幾十年,也仍然活著、不發瘋。”
“可是你我這種存在么…又不是那些絕情棄欲的修士。見識過的世界太廣闊…知道的世界越廣闊,又有越強大的力量,就越不能忍受被困在一處。尤其是在你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時候能離開這兒的情況下。由此可見另一件事。”
“你說要弄懂這屋子的玄妙之處——這些天的進展并不順利,是不是?”
真龍的話或許是歪打正著。待在這間屋子里,的確越來越難以忍受。但更主要的不是她所說的“悶”,而是封閉感。
李云心此前就已經體會過那種封閉感。當他進入自己的畫卷當中時,他仿佛一個全知全能的神。他即是整片空間,整片空間即是他。甚至有那么幾次,他覺得倘若比人類更高一個維度的空間里也有生命存在,或許就是如他那時候的那種感覺。
后來回到現實世界,他便產生了不適感。那種不適感可以在一段時間之后強迫自己慢慢適應,然而并不會消失。也因此,他并不常常進入自己的畫卷中。因為每進入一次、在極度的充實感之后,便是更長時間的痛苦。
而眼下他到了這里。這里甚至比現實空間更加封閉!
這間屋子隔絕了靈氣。李云心覺得這屋子所處的空間,應該并不屬于中陸的世界,而是類似一個夾縫之類的存在。于是他意識到,自己似乎是被拋棄在一座“荒島”上了…
他的確應該能夠體會到真龍所說的“悶”——且比那種感覺強烈百倍!
——該是說中了李云心的心事。他將自己裹在那件奇裝異服里,忽然轉了臉,一聲不吭地轉回到怪石之后去了。
打這個家伙來到這間密室起,便一直得意洋洋、似乎占據主動。倒叫這屋子曾經的主人真龍神君時時受氣、擔驚受怕,卻又奈何他不得。到了眼下,似乎形勢終于逆轉。真龍這些日子飽受李云心的摧殘,得到這個機會可不會輕易放過他。
于是這幻象往旁邊走了兩步,跟他到了怪石之后。
“我聽到消息說,劉公贊在得知你的事情之后,立即丟下還在攻城的容軍往東海來了。”
“如今無生仙門的人已派遣了使者出去——”真龍微微一笑,“你猜是去做什么的?”
李云心轉回到怪石之后,靠著一堵天然的石墻坐下來。聽了真龍的話,甕聲甕氣道:“猜什么?你們會搞出什么好事來。要么去堵要么去殺。可惜老子在來東海之前給他弄了睚眥的龍身,眼下該是個大成玄妙的境界,又給他留了些畫道秘典…”
“哼哼!”他索性又將頭盔摘下來,打嘴角露出微嘲的笑容,“更重要的是他還有個聰明的腦袋——和你們這些蠢頭蠢腦的玩意兒不同。你們能拿他怎么樣?”
真龍頗意外地一笑,但并不生氣:“哦,這么說來你倒是自承,是很在意他這個人的了。”
“傻子都看得出來好嘛大姐。”李云心皺眉,“倒是你們現在才像發現了什么世界十大未解之謎一樣喜氣洋洋地跑來跟我獻寶,才是又刷新了我心里對于蠢的認知。”
“聽見你正經地說話,我心里倒是不安。不過你如今又牙尖嘴利尖酸刻薄起來…我倒是放心。”真龍輕出一口氣,“曉得你這人最講志氣。落魄遇難也不肯賣慘賣乖。到眼下氣勢更盛,可見心里最最沒底。不過你猜錯了。”
“可不是去堵殺劉公贊。你的確給了他一個好修為,要殺死他,得付出極大代價。可有另一個法子——”
“強如你類,能喚出太上助力的人,如今不也是被困在這間屋子里的么?我聽無生仙門的人說,他們反倒是要去向他示好呢。譬如說與你不打不相識、相處日久惺惺相惜,不忍心見你這樣死,于是去勸說他不要入套。這么干,雖然麻煩些,卻也是更省力些的。李云心——”
真龍定定地看他:“你進展不順,眼下就再給你最后的機會。說出你知道的一切,而后我再想怎么發落你。但無論如何,都會比劉公贊先死、你后死要好許多。”
李云心微微皺起眉,似乎在很認真地思考真龍的建議。
——足足花了一刻鐘的功夫。
遠處的天幕上,三輪巨月緩緩往南邊兒落下,于是打北邊的地平線上,又泛起了淡淡的金色光亮。
真龍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北邊的金色占據半片天幕、三輪巨月都落到地平線之下,才見一直盯著那邊兒看的李云心轉了頭,看她,并且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這顆行星的早上,天空一般是白色的。你猜猜看,為什么現在是金色?”
真龍稍愣了一下子。
不知為什么,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絲不詳的預感——可此前她還是躊躇滿志、認為自己占盡優勢的。擱在從前,面對別人,她的情緒絕不會有如此迅速轉變。可看著面前李云心那張臉,便覺得收不住的自己的心神。
這個家伙…有毒。他總能很輕易地撩撥起旁人的情緒。或者通俗地說——被他嚇怕了。
真龍已經慢慢知道一件事。每當這個人不按常理的出牌的時候,事情就不會很妙…譬如現在。
他忽然說起別的、不相干的話題了。
所以她不猜。她只是將眉頭皺起,也往北邊看了看。但是什么都看不到。
“當然看不到了。”李云心敲了敲自己的頭盔,“還在大氣層之外。這里是那個世界的人類星際艦隊第一次登陸地面的星球。現在在大氣層之外,有十一艘巨型母艦停泊在行星軌道上——超大。同時有將近六百艘登陸艇正在準備進入大氣層。也是超大。變成金色,是因為巨型母艦的峰波發動聚的輝光。”
“當然說了這些你也聽不懂。”李云心嘆一口氣站起身,“還有十二個小時登陸艇才會落到地面上,是很壯觀的景象。可是給你看了,不知道對我會不會有什么壞處。所以——”
他低聲說了句什么。周圍的景象忽然消失了,密室重新恢復成最初的模樣。沒什么裝飾,沒什么桌椅。穹頂、墻壁、地板都是雪白的。
只是雪白的墻壁上出現許許多多的文字與細線。真龍不曉得那些東西究竟是做什么的,但意識到一件事——李云心在這些日子里并非毫無進展。
“所以就不給你看了。”李云心身上的厚重服裝也消失了。他認真嚴肅地看著真龍,“我不是因為想要逃避什么、心情不好,才搞出這種世外的荒漠來容身。或者這么說吧。剛才的那一片空間,在你的眼里是荒漠、是逃避的去處,可是在我這里,我看到的是勃勃的生機與希望。”
“人類的新家園。十幾個小時之后,就會看到殖民飛船落地。十幾天之后,就會有一座巨大的城市出現。我剛才看這個,又聽到你的話,忽然覺得很感慨。”李云心輕嘆一口氣,“密閉感,我的確是有的。可是看到這樣的情景,我意識到,在這里,在這顆星球上,大妖們和修行人號稱通天徹地無所不能,實際上又能做什么呢?終究逃不開這顆星球的束縛。”
“你跑過來找我,對我說一堆人心、算計。說他們的計謀如何如何——到底還是人與人斗的那一套。可是在別的地方,在很久很久之前,有另一群人的世界已經是燦爛星海了。他們可能也是在斗…可不僅僅是與人斗,更是與天斗,與一整個浩瀚宇宙、極端惡劣又陌生的宇宙環境在斗。”
“我剛才所見的情景,就是那么兩句話——唯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
李云心無奈地嘆口氣:“所以忽然有點兒厭煩。就在剛才,我覺得自己整個人剛剛體會到一點兒開闊感和升華感,你就跑過來對我說一堆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把我拉回到這里來。很無趣。我們之間的最大矛盾,其實不是什么勢力爭斗。而是你們這群人日益增長的對本世界低端目標的需求與我的日益開闊的思維視野之間的矛盾。”
他說到此處,略停了一會兒。真龍臉色凝重:“你究竟要說什么。”
“就是說我不樂意跟你們繼續玩了。”李云心抬手往墻壁上一指,“這些天我又突破了六層控制指令,很快就要得到我想要得到的東西。如果一切順利,事情將在三天之內搞定。哪怕有些波折,也不會超過五天。神君,三天到五天,你那邊的事情搞不搞得定?如果搞不定,別怪我出了這屋子要你好看。”
真龍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在危言聳聽。”
“愛信不信。”
“因為知道劉公贊在往這里來,所以你在危言聳聽。想叫我們有所忌憚,好拖延些日子。”
“劉公贊?”李云心一笑,“我一點兒都不擔心他。”
“他那個人,運氣好,看事準,有頭腦。如果真的聽到我的什么傳聞就犯蠢直往這里闖過來,就只有兩種可能。一,他不是劉公贊。二,他在玩兒你們。說實話,你們的智商不但不夠和我斗,也不夠和他斗。”
真龍正要說話,李云心立即打斷她:“不信么?那么我問你。到如今他們捉到他沒有、找到他沒有?”
“無生仙門的勢力這樣大,難道連一個急吼吼要往東海來自投羅網的劉公贊都找不到么?如果真是如此,哈,神君,我給你兩種可能性。”李云心露出一個壞笑,“一種可能是,你們的智商低下,真被他玩兒了。另一種可能是,你的智商低下,被無生仙門玩兒了——無生仙門可以同你合作賣了我,怎么不可以是真和我合作賣了你?其實他們的人早就混到了一起。無生仙門的人找了個理由糊弄你,然后向老劉通風報信去了。你說,真相是哪一個?”
真龍愣了一下,臉色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