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了這話,睚眥同白散人都微愣,對視了一眼。
而后群妖也愣。愣過之后,忽然哄堂大笑,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度好笑的笑話。
那細細長長的妖王“人君”齜牙咧嘴地指著李云心:“哇呀呀,帝王們?你難道不曉得那些小人兒是怎么樣的玩意兒么?穿了鐵皮的鎧甲沖過來,還不是叫咱們座下的孩兒隨手就撕了?”
“嘿嘿…這些日子咱們劫掠那各國往通天澤運什么紅土的車隊——是不是每一隊都有成千上百的兵丁護送!?”
群妖這當口兒倒是與他一心了,轟然大叫——
“正是——又如何?我座下一員妖將沖過去,一張口就吞了十幾個。再一擺尾,又橫掃十幾個。左掌十幾個、右掌十幾個——打一個滾的功夫,全嚇得四散逃跑啦!”
“那凡人的兵丁就如同紙人兒一般——那人間的帝王,還不是肉骨凡胎?他發了大軍又如何?這些時日倘若不是還有那些臭道士護送,經過紅石峽的車隊定然都叫他們有來無回!”
說到這里又一陣聒噪,個個都露出自命不凡的神采、將身前的李云心縱情譏諷一番。
李云心鎮定自若地由著他們鬧了一會兒,只看白散人。這白散人側臉同寶座上的睚眥低語了幾句什么,又看李云心:“諸位妖王,稍安勿躁。李云心——你說人間的帝王,究竟是個什么意思?”
李云心笑著冷哼一聲:“這種事,稍微有點腦子,還用得著說么?”
“黑白閻君不露面,世上的魂魄沒人捉拿。那么那人間的帝王——哪一個不是數百萬上千萬乃至上億人的愿力加身?此前已有了一個離帝,死后險成了太上境。道統為了拿他,三個玄境兩個真境,統統廢了。”
“而今,倘若那些人間的帝王都死了——黑白閻君又不管他們,這天下將多出多少個鬼修來!?”
白散人聽著他說這話,眉頭一皺、叫起來:“難道你以為玄門會坐視不理么!”
李云心立即捏了嗓子學他因為情急而變得尖細的語調:“難道你以為玄門會坐視不理么?倘若他們不曉得你們這些蠢貨腦子里裝的都是些什么,就一定會派人去看著那些帝王、好不叫妖魔將他們殺死了!然后,我麻煩你再動一動腦子——想一想——會怎樣?”
被李云心這樣嘲弄,白散人的臉上現出了怒意、面容扭曲——他覺得自己要憤怒得炸開了!
但三息之后終歸還是深吸一口氣、咬牙切齒道:“這有什么難想的?倘若那人間的帝王真有個三長兩短死掉了——百萬人口的愿力,就能讓他成就一個真境之身。千萬人口的愿力,就能成就一個玄境之身。倘若是辰國、烈國那樣的大國——就更有可能再造出一個離帝來!”
李云心的臉上便又帶著叫白散人惱怒得要發狂的微笑,作循循善誘狀:“好。你總算開了點竅。然后呢?再說說看?”
——本是他們來問李云心,可到了此時卻成了他自己要將這些東西、被李云心一步步引導出來的東西說給他聽。然而他偏又不能當即住口——因為那么一來這李云心又會冷嘲熱諷地說些可惡的話…
真是可惡!白散人在心中破口大罵——這挨千刀的李云心,輕描淡寫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兒,都能恰到好處地挑起他內心最深處的憤怒來,真是邪了門!
他到底修的是什么邪門功法?!
難道是給自己施了法么?!
最終他再次強迫自己咬緊了牙關,惡狠狠地盯著他:“再然后?哼!”
“再然后——這樣可怕的鬼帝,道統就要用修為更加高深的修士去防備!一個得道真人就需要一個圓融真人去看守,一個圓融真人就需要一個玄境修士去看守!倘若是辰國烈國離國那樣的大國——每個皇帝的身邊都需要兩個玄境的道士!”
“天下間的大小皇朝有數十,然而玄門真境以上的修士也不過兩三百,玄境以上的修士更是只有數十罷了——他們的戰力將會被大大削弱!”
“好!再然后呢?繼續說——不要停——讓我看看你的腦袋里還有多少東西?!”
白散人一口氣剛說完,李云心就立即逼問上來,連喘息和思考的時間都不給他。雖然兩人之間相隔很遠很遠,然而此刻白散人卻感覺這李云心就在自己面前、緊貼著自己的臉,他甚至還覺得自己能夠感受到對方灼熱的呼吸和咄咄逼人的氣勢——一直壓過來壓過來、壓得他頭腦混亂心緒也慌亂,仿佛所有的念頭思維都糾結成了一大團的亂麻被胡亂塞在腦子里…
他猛然連喝三聲:“什么然后?!又能怎樣!?又能怎樣!?”
他手中的折扇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上,可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睚眥與在場的眾妖王,此刻都沉默了——齊齊地看他。但白散人也渾然不覺。
他的面容在微微顫動,直勾勾地瞪著眼睛,嘴巴也無意識地張開,像是一尾被拋上岸的魚。他如此失態,以至于睚眥低咳一聲,沉聲說“白少爺”的時候,也仍舊沒能從那種情緒當中恢復過來。
便在這時候,李云心大步向他走過去。
他一邊走,一邊看著他,用快速卻似乎蘊含某種奇特韻律的語氣說道:“我來告訴你。”
“然后?呵呵,你所說的這些人,還僅僅是道統要用來看守那些帝王、防備他們死掉成鬼修的人手!”
“除此之外,他們還需要再加倍——因為他們不知道我們會不會也派遣修為絕高的大妖魔去刺殺那皇帝!”
“如此,道統和劍宗一半的力量都要被天下諸國牽制!他們代天人牧養萬民、搞出幾十個皇朝為他們打理天下、又為他們送上源源不斷的供奉、人才——而今,到了他們還債的時候了!”
他氣勢攝人,一邊說一邊從群妖當中行過。可那些一刻鐘之前還氣勢洶洶要將他“祭煉”的妖魔,到此刻卻都看看白散人、再看看李云心…渾然不曉得為什么在這幾句話的功夫,那白散人就失態成如此的模樣。
這些蠢笨的妖魔也更不清楚的是,無論李云心的腳步頻率、語調語速,都具有特殊的意義——根據那白散人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甚至每一次喘息的快慢來調整變幻。
等他最終走到了白散人的面前、真真正正地逼上他的臉頰的時候,李云心才厲喝道:“這些——你這蠢貨想過嗎?!”
“在這樣萬年難遇的優勢當中,在道統劍宗如此衰敗的情況之下——你不將這些眼下連我們在說什么都聽不懂的蠢物派出去送死、好盡可能地清除玄門的防御力量、以便最終直搗云山徹底消滅他們——”
“卻還在做什么諸人共享榮耀繁華的美夢——本君說你乃是井底之蛙,你還不服氣的么!?”
“要什么將來、休養?!”
白散人被李云喝問得目瞪口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而李云心又猛地轉頭看睚眥,“有了這一次大戰、玄門死掉那樣多的修士——你還指望以后止兵戈、休養生息么!?”
“妖魔同玄門之間不死不休的戰爭,從兩千年前就開始了——而今,是決戰!!”
他聲色俱厲地說完了這些,再瞪著睚眥看:“所以通天君——事到如今,你到底要怎樣選?!”
睚眥略微愣了愣——他是第一次見到李云心這個模樣的。
但也是第一次見到白散人這個模樣!
到此刻,殿中的諸妖王才低聲地議論起來。他們…似乎聽懂了李云心說的每一句話。可統統都聯系到一起——對于大局和天下大勢一無所知的他們,卻完完全全地不曉得李云心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然而李云心說要將他們派遣出去做炮灰、犧牲掉,這些妖王卻是聽得分明。但…再看寶座上通天君的態度呢?
那通天君此刻微皺著眉,竟像是被那龍九問住了。
又看那寶座旁白散人的態度呢?
就更覺得驚詫了——明明只是說了這些話,那白散人此刻卻目瞪口呆、眼皮發顫,仿佛在做白日夢,連那柄從不離手的折扇掉落了、都不去撿了。
當真是…好奇怪呀!
約莫過了三息的時間,這睚眥才皺眉,咳了一聲、又咳了一聲,沉聲道:“唔…九弟說得也有些道理…”
殿中的諸妖王立即目露兇光,紛紛大叫:“通天君是要聽這龍九小兒的話當真叫咱們去送死的么!?”
這聲音頓時掀翻了天,震得整座大殿隆隆作響,倒不像是有幾十個妖王在殿中,而像是有數千人了!
睚眥忙道:“諸位是哪里的話?自然不是、自然不是!”
他這么一說,那些頭腦單純的妖王們更起了性子,又紛紛嚎叫:“可這龍九卻叫通天君將咱們派去送死——通天君速將這小兒給我們分吃了!!”
這些妖王說是睚眥座下的王爵將領,實際上哪里會像是凡人的軍隊一樣,有嚴格的統屬關系呢?
就連真龍這個“天下群妖共主”也只是名義上。而這些妖王,倒更像是居住在一個皇帝的領土當中、那些大大小小的蠻人部族首領了。
他們當中的大多數,智慧都不及龍族。有些頭腦聰明的,譬如這此前先向李云心發難的盤腸公子、虞君、人君,卻并沒有什么見識——對什么世俗皇朝、天下大勢都沒興趣,只將有限的智慧都用在了吃喝爭斗當中。
因而到了此刻見這群妖群情激奮,那人君便在大妖魔的肩頭上躥下跳,一邊惡狠狠地盯著李云心,一邊越發鼓動他們將這“區區化境”的龍九分吃了——好叫自己的身軀也沾上龍氣、變得更加強橫!
到此時,李云心猛地轉身,忽然猙獰地笑起來:“吃我?”
然后他縱身向前走了四五步,抬手直指那用一雙貪婪的眼眸死盯著自己的人君,身上的大袍被妖力激蕩得烈烈飛揚:“好啊!我給你吃!——我看你有沒有命吃!?”
他說了這話怒吼一聲,合身便猛撲上去!
睚眥立時從寶座上站起,厲喝:“不要傷他!”
他這話,并不是對李云心說的,而是對那人君說的!
但見李云心自己送了上來,這人君哪里還管許多?!他本就是千年的白猿得道成精,自號“人君”。在這眾多的妖王當中也算是排得上號的大妖——修為已至真境的巔峰,圓融真人境界了!
這樣的妖魔,本也是割據一方的諸侯。兼之頗有智慧,便也統轄了周邊的許多小妖王,乃是這睚眥在業國封地內的重要角色,生性便桀驁。到此刻先聽聞李云心要叫他們送死去,又見他竟然撒了破天的膽子、直向自己挑戰了——哪里還管什么睚眥說的話!
當即怪笑了三聲,以與他細瘦的身軀全然不相稱的洪亮聲音豪勇地叫道:“通天君!今日是這區區小兒找死,可怨不得我了!”
話音一落,這人君不閃不避,似是偏要強壓了李云心的勢頭——也迎著他的來路猛撲過去!
妖魔爭斗,可不像什么道士、劍士——灑出許許多多的符箓、又拿捏亂七八糟的劍氣。妖魔相爭,除了有限的幾樣天生神通之外,便是以強橫無匹的身軀,硬碰硬!
非得是蠻力與蠻力的角逐、鮮血與骨肉的轟擊,才能算是戰得痛快淋漓、豪氣干云、叫輸家心服口服!
這白猿乃是真境的巔峰、氣力充足。而諸妖王又早曉得龍九只是區區的化境——雖說聽聞而今也晉階了真境,卻是在被道統、劍宗追殺的時候受了重傷幾乎要跌落境界!
如此的龍九——便是因著天生龍族身軀強橫又如何?人君曉得——只要他先與這龍九對轟幾記、即便不能將他一舉轟死,也要殺得他銳氣盡失!如此,他身后那些早已被他鼓動的妖王便會一窩蜂地撲上來。那時候活撕了這龍九——此刻又是與玄門決戰的前夕、這小龍兒本就是個犯了眾怒、可有可無的角色,那通天君還能如何呢!?
頭腦當中電光火石一般地轉過這些念頭,他身后的那些妖王們便也果真如他所料,俱鼓動了聲勢、目露兇光——也作勢欲撲了!
他眼見李云心的雙掌飛撲而至,便桀桀大笑,厲喝:“本君活撕了——咦?!”
因為就在這剎那之間,李云心身周猛地騰起一片云霧——云霧里,丈余的神魔之身乍現!
這妖魔現神魔身,早在人君的預料之中。可在這一瞬間叫他心中大驚的卻是…
忽然從不知何處陡然出現一股強橫無匹的力量、在半空中生生將他的身子給定住了!在這剎那之間,人君心里轉過千百個念頭,但最終只匯成了兩句——
我命休矣!!
這龍九小兒哪里來的神通?!
便隨著這李云心厲喝的一聲“好”!半空中一個金光神人的身形一閃而過。兩人本就撲到了空中,一人身邊云霧升騰,一人身邊陰風呼嘯,哪里能分得清那金光是不是爭斗時激蕩出來的玄光呢?
只在這人君的身形停頓了一剎那的功夫——
兩人交錯而過!
而后——沖天的鮮血嘭的一聲從那人君無頭的尸首當中蓬勃地噴灑出來,如同噴泉一般一直沖到了屋頂上去!
這一息之前還是真境巔峰的妖魔,到此刻便現出了那白毛老猿的真身、手腳還猛烈地抽動,似乎直到死了也想不通——自己是中了什么詭計、不但身形被定住了、就連體內澎拜的妖力也被壓制住了!
從二者交手,到人君橫尸當場,也不過是一息的時間——睚眥喝出了那句話還沒來得及坐下、那些原本打算緊隨而上的諸妖王,到此刻才剛剛舒展了身形…
卻已經見到這渾身鋼甲豎立、口中獠牙森然、頭頂鹿角沖天的魔神李云心,手中捏著那人君死不瞑目的頭顱、渾身散發著潑天的強大威勢,如同來自九幽的魔神一般站在他們面前了!
群妖、呆立當場!
而后再看到李云心咧開嘴、怒喝:“要吃本君?!”
他身周的云霧中炸響無數條細小的電蛇——“你們這些山野里刨食、泥塘中打滾的貨色,也敢同本君說這個字?!”“是活了百年千年膩煩了——忘記了死字怎么寫了么?!”
“嘭”的一聲——他掌中人君的頭顱隨著這幾句話被他狠狠捏爆。那濺射出來的血漿、腦漿劈頭蓋臉地淋了前面幾個妖王一身…
卻再無人敢說話了!
那可是…真境巔峰的人君呀。就被這龍九…一擊殺了么!?
好了好一會兒,群妖當中一個同人君稍交好些的,才結結巴巴道:“通、通天君…做、做主——”
到此刻,人君已經死絕了。他的尸身上一縷魂魄飄飄渺渺地升起來——愣了一息的功夫,便恢復了些許神志,扭頭就要遁逃。
卻見李云心立即目露兇光,直射那說話的妖王:“做——什么主!?嗯?!”
隨著這話,他那宛如鋼叉一般的利爪猛地一抓、再一收…人君那渾渾噩噩的魂魄登時消失在了他的掌中…就那么不見了!
倘若說剛才群妖是被他的兇猛勢頭以及人君的死一時震懾住了。那么到此刻,則是當真心驚膽寒了!
得道修行、拼了命要修到真境,為何?
為只為那一個真人神魂不滅——即便是身死了,要滅殺也是很難的!
然而此刻見這李云心不但將人君殺了,更將他的魂魄也收了——這些蠢笨無知的妖王哪里有什么心思去猜李云心的身上到底有什么法寶、施展了什么神通?
立時亂作了一團、避黑白閻君一般地避開了李云心去,生怕他再起兇性將自己也活撕了——誰說的這龍九只是區區真境?又是誰說的他受了重傷呀?!
李云心又盯著他們看了足足兩息的時間,直到他的目光所過之處,無人再敢與他對視!這才轉了身,去看睚眥。
“想來二哥,是平日里性子太寬厚。”李云心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以至于二哥座下這些雜碎們,都不曉得什么叫身死魂滅了。”
“二哥此前又對我說,被侮辱了的,可不是龍族。二哥的教誨——!”李云心哼了一聲,“九弟,謹記于心!而今為二哥撲殺了這不聽調遣的妖魔、清理了門戶——二哥倘若因著這東西怪罪九弟,九弟也無話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