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認真真地說了這些話。而后重低下頭去,伸手摸了摸離離的臉。
李云心便平躺在地上,望著天空看了一會兒——天上,那露出來的一道縫隙已經重新合攏了。這天地之間又變得如同黃昏一般,焦黑的平原上吹來悶熱嗆人的風。
倒的的確確很像是戰場。
許久之后李云心轉頭。他的視線越過地上焦黑的土壤、斷裂的衣帶、灰白的灰燼,以及由離離手腕上流下來的血液所積成的小血泊,看到于濛的臉——
然后微微吃了一驚。
本以為…該是波瀾不驚,或者…或者總歸是什么不同于凡人的模樣。
可他的臉上竟然寫滿了鮮明而濃烈的悲痛——像是一個真正失去了什么喜歡的人的年輕男子。
這…實在不太像他所自稱的那個身份。
但他掌中的那塊琉璃劍心,卻又是千真萬確的。
李云心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開口道:“既然是劍圣,為什么不追上去呢。既然是劍圣…為什么又幫我呢?”
然后吃力地抬手,指了指離離:“這小姑娘恐怕也活不久了。既然是劍圣,為什么不救她呢。”
于濛又摸了摸離離的臉,輕輕搖頭:“她經脈盡斷。世間沒有能醫好她的郎中了。且…我是并不是如今的劍圣。”
他抬起頭看李云心,眼睛里有一層蒙蒙的水汽,聲音也略微發顫:“我看見了你來時候的鐵索。你是陽世判官,對不對?”
“烏蘇和離離,魂魄應該還在身上。我要你封住她們的魂魄,這樣就不會受損。一會倘若黑白閻君來了。你代我同他們說——劍圣裴云盡,向他們討一個人情。”
“劍圣裴云盡、劍圣裴云盡…”李云心將這個名字輕聲念了兩遍,慢慢撐著自己的身子,坐起來,“第二百一十三代劍圣…那么,你并不是當世的劍圣?”
“…當世的劍圣,是二百一十四代。”
李云心想了想:“好。那兩位當真來了的話——你要知道,我也在等那兩位。但是…唉。”
他一邊低低地嘆息著,一邊慢慢起了身。身上無一處不痛,實際上他的每一寸皮膚都撕裂了。而今他的雪山氣海當中近乎干涸,所剩的靈氣也只是勉強榨出來的。
不過…倘若這位“劍圣裴云盡”不是個西貝貨,那么此地倒也還算安全。哪怕道統和劍宗的人不認他,以他方才徒手接金劍的神通來看,大概也沒什么人能奈何他——只要這家伙,不對自己出手。
李云心慢慢挪到了烏蘇的尸身旁,從懷里摸出一張符箓來。點了自己的一點口水,貼在她的額頭。
又慢慢挪到于濛的身邊,摸出同樣的符箓,也貼上去。
于濛看看這符,微微皺眉:“鎮煞符…封這個做什么?”
李云心沉默一會兒,無奈地嘆口氣:“劍圣大人還是…做好準備吧。那兩個王八蛋,好久都沒出現了。”
“我是于濛。”于濛看看烏蘇和離離,又看他,“兩個王八蛋?你是指誰?哦…你…”
他到底是驚了一驚,似乎意識到李云心口中的“王八蛋”是指黑白閻君。
他竟敢這樣說?!
“你也看到了我來的時候,手里拖著的長長一串。除了要用來煉陣,另外就是為了…引他們出來。這么多的魂魄,被我一人給綁了卻又不送下去,總該來看個究竟吧?”
李云心皺眉:“但真的沒有來。到如今烏蘇…過了一刻鐘,也還沒有來。也許出了什么事。”
他又猶豫了一會兒,仔細地看于濛的臉色:“不過…我倒是,可以給她們換個身子。只是暫時還不成——”
“拿去”。于濛忽然一抬手,將他掌中的法寶“琉璃劍心”拋給了李云心。
李云心心中駭然,稍猶豫了一會兒才去接,險些將這寶貝掉到地上去——這于濛,究竟是個什么意思呢?
就將這么一件寶貝,給了他了?
他是稍微有些、看不太懂如今的情勢的。
于理——他是劍圣,“前任人類世界最高領導人”之一、天下玄門正宗的雙魁首之一、天下妖魔的死對頭之一。
而自己則是個大妖魔。剛才就在他面前…殺死那么多劍宗的弟子——都算是他的徒子徒孫吧。
他與自己的立場,應當是對立的。
但于情——劍宗的金光子殺死了他的侍女。又從他的表現來看…他竟是極在意那侍女的。
然而圣人…難道不是絕情棄欲、太上忘情了么?!
剛才李云心之所以驚詫,就是因為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世俗凡人的強烈情緒——那甚至不是一個化境修士該有的情感。
所以說——
“這是什么意思?”李云心持著手中的琉璃劍心,皺起了眉,“我是妖魔。”
于濛笑了笑,但笑容有些凄然:“又怎樣呢?這是給你的報酬——如果你說的,你真能做得到。”
“你是劍圣。”李云心看著他,“我剛剛殺了許許多多你的徒子徒孫。你還叫我去殺金光子——因為這兩個凡人?”
“我不喜歡這么個玩法——這件事你自己為什么不做?”
“因為我做不了。”他抬起自己的手,遞給李云心:“我修不了神通。我也不想再做劍圣。我這一世,只想做個俗人罷了。”
李云心狐疑地看著他。確信對方并沒什么別的意圖之后,并攏二指搭在于濛的脈門上。然后縮了回來。
于濛說的是真的。
他的身體里…沒有雪山氣海。
甚至都沒有什么經絡關竅——而是坦坦蕩蕩、混混沌沌的一片。這種體質,修世俗間的武藝倒是得天獨厚。因為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乃是天生“通了任督二脈”。可要修道法…連雪山氣海都沒有,哪里存靈力?
“但是你…你怎么收了她的琉璃劍心?”李云心一邊說話一邊往遠處看了看——遠處仍然火焰滔天。然而他心中已沒有剛才的那種安全感了。
見了鬼…這“劍圣”倘若真的沒有神通、真的修不了道法…
那金光子或者別的什么人殺個回馬槍,他們都得玩兒完。
“琉璃劍心…琉璃劍心。”于濛將這名字念了兩遍,搖了搖頭,“什么琉璃劍心,不過是三十六鬼罷了。我那時候…天下間冤魂無數,鬼怪橫行。其中有三十六鬼王,修為神通不亞于而今你們這九龍子。我花一百四十六年的時間將它們一一捉拿了,又將他們煉化成這三十六只金烏。”
“這所謂的琉璃劍心,不過是囚禁它們的牢獄。那時候我以這東西做法寶…唉。不說它了。只是它們還曉得我神魂的味道…我這神魂…”于濛頓了頓,忽然抬眼看李云心,“你還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
李云心愣了愣:“你指什么?”
于濛的神色忽然變得嚴肅起來。盡管還掩飾不住他臉上的哀色,但至少有了些有別于凡人的模樣。他看起來謹慎又小心。先伸手指了指地面:“這陣。”
再伸手指了指天:“還有天人。”
李云心深吸一口氣:“愿聞其詳。”
于濛便看了他一會兒,俯下身抱起了離離:“先離開這兒。倘若那金光子是共濟會的人,他們很快就會再找來。”
李云心再愣:“你也知道共濟會?”
“你現在所知道的,不過是這個世界真相的一角罷了。”于濛凄然笑了笑,“并且你會很快后悔,讓自己知道了更多。”
業國。碚陵路。小石城。
業國又在慶國之北。秋意到了這里,更濃了。
小石城也是天下名城之一。但它的名不在市井的繁華,不在城墻的高大,而在滿城的銀杏。
城中大小的街道旁遍植銀杏樹。如今到了秋季,樹葉燦爛金黃的一片,好似滿城都飄著金箔。再趕上天朗氣清的好時節,陽光自從高天灑下,更映得黃葉微亮又剔透,乃是別處難得見到的勝景。
而城名中的“小石”,來自這城中的小石山。實際上這是一座山城——半個城市在山下的平原上,半個城市建在一座小山上。據說這小山乃是完完整整的一塊巨石——而這巨石又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塊從天而降的更大的巨石上碎落下來的一塊,因而叫“小石”。
可李云心此刻站在這城中山頭最高處的亭里往下望,只覺得這小石城的大小比起渭城也不逞多讓——叫它小石山當真是太委屈了。
“我來過此地一次。那時候,這里只有山腳下的一個小鎮罷了。山也比如今要高。”于濛端坐在亭里,背倚著扶手。目光越過李云心,往更南邊看過去。
小石城在業國碚陵路,距離兩國邊境六百余里。但即便是這樣遠,仍可看到南方天邊一條不詳的灰線——那是慶國境內的火焰燒出來的塵埃云。
他們所容身的這個木亭建在城內小石山的山頭。這山頭是相當平緩的一片,不但有這亭,還有書院、客棧、會館、茶社等等——乃是城內文人雅士登高望遠、論詩會友的好去處。
但今日這里卻很冷清。據說是因為城外又三百里處的劍宗五臾劍派山門發來了通告,要周邊諸城供奉些零零碎碎卻又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這雖然不是官府的告令,卻遠比官府更管用。
因而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聚去了府衙里商討這件事,就連那些整日以舞文弄墨吟詩作對為樂的士子們也忙了起來。
因為還據說,五臾劍派要開山門了。
山中的仙人要收弟子。
所以到這時候——午后的陽光懶懶地灑在微黃的草尖兒上時,這亭中竟然就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那時候,是我在世的最后一年。”于濛出神地想了一會兒,看起來像是一個老年人。坐在亭中,裹著金黃狐貍毛領的大氅,口中哈出淡淡的白霧,在追憶往事。
“我游歷天下,打算看這天下最后一眼。我在云山里修行了一千六百四十年,算是歷代圣人中修行最久、最吃力的一個了吧。”他微微瞇起眼,頓了頓,“但當真將天下看了一遍,又覺得生無可戀了。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俗世往來的諸人也同草木無異…實在不曉得這世間還有什么好留戀的。”
李云心站在木亭的另一邊,想了想:“當今的雙圣,不是修了三千余年么?”
于濛沒有看他,仍瞇著眼看遠方:“你是說真正的二百一十四代劍圣和二百五十九代書圣么?”
“他們的天資是歷代當中最高的。大概只修了一千一百余年吧。就已經到了飛升之境。”
李云心微微皺眉,試著理順了一下時間線——
洞庭君第一次帶他進紅花城的時候,曾經對他說過一段往事——洞庭君在三千年前還是一尾紅魚,在河邊遇到一個執紅花的意境女道士,因而心有所感開了靈智。而那位女道士,就是“當今”的劍圣。注1
這意味著…倘若于濛所說的是真的,倘若于濛真是上一代的劍圣…
他做圣人的時候,是看著當今的劍圣和書圣慢慢修煉、成長的。
李云心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荒謬感。這種感覺甚至大過了他從一個世界來到另一個世界的感覺——過去的許多往事都已經成了歷史、傳說。可如今,如果是真的…那么坐在他對面的這一位,不但本身就是歷史與傳說,還是見證了另一段歷史與傳說的人!
他便略覺得有些眩暈。不曉得是因為過重的傷勢,還是因為紛亂的思緒。
“然后…我決定飛升。”于濛想了想,搓搓手,往掌心哈了一口氣。像一個怕冷的凡人,“你知道飛升是怎么回事么?”
“不知道。”
這時候有一個小販挎了藤編的筐過來賣干果和蜜餞。于濛便給了她一角碎銀子換了兩小匣。小販千恩萬謝地去了,于濛就打開小匣,捻了一塊小小的柿餅。
柿餅上有一層白霜,他盯著白霜看了看,露出全然不符合他圣人身份的疑惑,沒有往嘴里送。
李云心略想了想,意識到…
從前應該是烏蘇和離離給他弄這些吃的。兩個小姑娘也當然會將柿餅上的白霜擦掉。
他就在心里低嘆了一口氣:“這個東西,是葡萄糖和果糖的凝結物。吃吧。”
于濛看看他,又看看柿餅。略一猶豫,送進嘴里了。嚼一會兒,說:“還是擦了好。”
李云心聳聳肩:“嘖。大少爺。”
然后忽然問:“雞蛋是什么顏色的?”
于濛微微皺眉:“問這個做什么?不是白色么?”
“軟軟的,白白的?”
于濛想了一會兒:“難道還有硬的么?”
“哦。”李云心歪了歪頭,“您繼續。”
于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把匣子里的柿餅撥去一邊。又撿了一枚剝好的南瓜子送進嘴里,道:“修到了太上忘情,其實就是可以飛升的了。我從前以為飛升這回事是——修為到了,忽然心念一動,便可以直升天人界。”
“但后來我修到了太上忘情,卻發現這件事并不是你想要走,就走得了的。更像是…得等一等。”于濛瞇起眼睛,“等天上仙班有缺。等天人召喚,你又修到太上忘情了,便可以飛升了。”
說到這里停下來,又低頭去扒拉匣子里的干果蜜餞。李云心聽得心里急,卻不好催。只好微微皺眉斜了眼看他,后悔剛才自己沒有也買一匣子。
于濛找尋了一氣,嘆一口氣。將匣子合上,隨手丟在一邊。又往手里哈了一口白氣,才繼續說道:“我足足等了一百二十年——期間我一直以為是自己的修行出了問題,反復思量。但思量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晚上——”
“我在云山上打坐,忽然覺得自己墜入了云霧里。那種感覺…就好比你從這天地之間剝離了,去往了另一個世界。而后便有一個人問我,你可準備好,羽化登仙了么?”
“我念頭一轉,就曉得絕不會是凡人、或者修士。這世間哪里還有人,能叫我在無知無覺的時候墜入那種的情景里呢。我那時候已是太上忘情的境界。遇到了這事,倒是心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只道,我已準備好了。”
“然后就聽到那聲音對我說,那么,就來吧。”于濛停頓了很久,“然后就是渡劫。”
“渡劫自然是很難的。并不只限于硬接天雷,還有種種天界的罡風。我也是知道那時候才曉得為何不能是‘修士念頭一動’,就可以渡劫。”
“因為倘若我在云山渡劫的話…圣人修為以下,全部都要在一瞬間死光。劫雷和劫風的可怕,你是完全想象不到的——即便我那太上忘情的境界、修行了一千六百多年…也只撐了一刻鐘罷了。”
李云心想了想:“失敗了?”
“失敗了。”
“但不是天人引渡你的么?”李云心吃驚地問,“這種事也能失敗?”
于濛露笑了笑。他微微搖頭,一邊伸出手去一邊說:“所以那同我說話的天人也很奇怪…”
說到這里往旁邊看了一眼——然后才把伸出去的手放下了。輕出一口氣,繼續道:“天人也很奇怪。然后…似乎是那接引我的天人因為我渡劫不成,也遭了劫雷和劫風。這下子,我沒有飛升去天人界,那天人倒是墜落到咱們世俗界來了。你想一想看,那天人是誰呢?”
“你腦袋里那沈老?”
“是了。是那沈老。然后我的修為神通就全沒了。那天人說他飛升成為天人之前,世俗之間的名字叫沈幕。這沈幕…因著我渡劫失敗,同我的神魂熔到一起去了,難以分離。”
“我渡劫時并不在云山。因而經了這么一遭,本是打算回劍宗、回云山重修的。可就是在那時候,那沈幕告訴了我…共濟會這個東西。”
李云心立時豎起了耳朵,聚精會神地聽。同時往四周掃了一圈。
剛才賣于濛干果蜜餞那小販往別處轉了一圈去,似乎沒賣出什么玩意兒,就又轉了回來——似是想問問這位豪客還需不需要點兒別的。但李云心立時沖他遠遠地一瞪眼:“滾!”
——小販嚇得一溜煙兒跑掉了。
于濛轉身看了小販一眼,嘆口氣,又道:“他叫我不要回去。對我說,道統與劍宗實則在我上一代就亡了。這個亡了,倒不是說流派、洞天不在了。而是共濟會的人跑到這些門派里,把持許多不起眼兒卻關鍵的位置。”
“譬如說一個洞天,上有一個宗座,下有幾個院。而后有若干堂,各種雜役。共濟會的人或許并不是宗座,卻可能是各院里的首座。或者把持了管理門下弟子修行的權力——凡此種種,上面的人體查不到,下面卻是已經被架空了。”
“道統與劍宗的修士修行要絕情棄欲,為的是太上忘情、飛升。但共濟會的人并不在意什么飛升,雖修道法劍術卻不在乎。”
“因而道士和劍士們在他們看來就好比是麻木不通人心的木頭…而他們,善于鉆營善于權謀——由此道統與劍宗不亡于妖魔,卻亡于自身,倒也是情理之中了。”
“但他們又只把持,并沒有什么別的動靜。這種一隱忍就長達數千年、不急不躁、慢慢經營的耐心…是十分可怕的。”
“至于這共濟會都是些什么人…那沈幕說,乃是天人。”
李云心皺起眉,心里微微跳了一下。他盡量叫自己的聲音平靜:“天人。”
“不是你想的那種天人。”于濛也皺起眉,想了想,“乃是,一群比較壞的天人。這群天人覺得天上無趣,于是跑來世俗間,想要禍亂天下。可這天地之間畢竟還有大道——天人在天上界無所不能,但來了世俗間,就失掉一切神通了。”
“然而這些天人雖失掉了神通,卻還有別的東西——咱們所修的道法、劍術,這些天心正法,原本不就是天人傳下來的么?他們沒了神通,卻擁有天下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所有的法門。因而他們將這些法門傳給他們選中的修士——”
“所以那些量子們都號稱雙修。”李云心沉聲道。
于濛點點頭:“而這沈幕,據說自己是很不喜歡那群天人的作為。因此趁著接引我飛升的機會也想要下界來。但沒想到竟未成功。又說與我共時卻不同地渡劫的書圣已飛升成功了,這事必然被共濟會的天人知曉。于是,倘若我那時候回到了云山去,必然會被隱藏在那里的人捉去。”
“天人啊…”李云心微微皺眉,“我聽說共濟會有四百一十四個長老…難道是四百一十四個下界的天人么?他們想要做做什么?只是為了玩玩?”
他覺得有些事情似乎不是很合道理。但究竟是哪里有問題…一時間卻又說不清。
“沈幕沒有說。或許因為他也是天人吧。”
“但是然后…我遇到一個女子。”于濛說到這里,聲音變得輕且縹緲。似乎是提到什么極在意的事情,懷有相當復雜的情感。
“那女子啊…”他遲疑了一會兒,皺起眉,“那女子…咦,那女子…嗯?”
他原本是懶懶地靠著木亭的扶手坐著的。到這時候眉頭緊鎖,又將身子挺起來了。先前仿佛是一個在秋日午后陽光里追憶往事的老人,慵懶閑散。可到了這時候卻皺眉不展,看著是…在極力回想些什么,卻怎么都想不起來了。
李云心盯著他,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兒,開口輕聲問:“是不是…畫圣?”
于濛皺眉抬頭看他:“什么?”
“畫圣。”
于濛又看他:“你說什么?”
李云心輕出一口氣。他心中已經了然了。
同樣的狀況。
洞庭君與龍子們聽不到任何同“奪舍”有關的字句。而這于濛…毫無疑問他所提到的那女子就是畫圣。但他看起來雖然曉得畫圣、又的確同她接觸過,然而一旦在這種時候提起兩人最初相遇時候的事情,就全記不起了。
類似的手段。或者說,幾乎相同的手段——竟然用在了這位“圣人”的身上!
那么奪舍…和畫圣有什么關系?
李云心沉默了一會兒,走到于濛面前。雙手抓住他的肩頭,看著他的眼睛,問:“跳過這一節。我問你,有關畫圣,你知道些什么?畫圣在兩千年前成圣、開宗立派——那時候你應該還在的。”
他這句話就仿佛是將一輛誤入窄巷前行不得的馬車拉回了正途。于濛臉上那種苦思而不得的神色在一瞬間消失了。他微微愣了一會兒,飛快地眨眨眼:“啊…是了。畫圣。有關畫圣——你知道她在兩千年前成圣且開宗立派,而所修行的既不是道法也不是劍術——是畫道。可這畫道,竟也與天心正法殊途同歸。那么你知道她那畫道是哪里來的么?”
李云心立時答:“不知道。”
于濛輕輕掙開了李云心的手。他抬起自己的手,指指他的腦袋:“是我腦袋里的天人,為畫圣量身定制了那一套畫道的法門。因而她才能在兩百年內成圣。沈幕他…既已經同我無法分離了,就有意叫畫圣同共濟會爭個高下。那畫圣也是個極驕傲的女子,又是活潑跳脫的性子,因而兩者一拍即合。”
于濛說了這些話,沉默一會兒,用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膝頭:“可惜呀。終是沒斗得過他們。不但畫圣身隕了。就連這一代的劍圣、書圣,也身隕了。”
李云心悚然一驚,倒退了一步:“你是指,一千年前畫圣入魔那件事?天下圍攻畫圣那件事?”
“哼。早就是共濟會的天下了。”于濛搖了搖頭,“雙圣率領道統、劍宗圍攻畫圣——到最后也是知曉了實情了。又怎么樣呢?結果全葬送了。”
“我的身份也暴露,逃無可逃。唯一的辦法只有投胎轉世。”于濛抬起頭,往南邊看,“轉世之前,沈幕在長治鎮布下了那星陣。”
“是我從未見過的陣法。也是他獨創。我曾經懷疑過這沈幕乃是邪道。可他創出了畫道,又用了這樣的陣法——除了天人,還有誰能將天地大道理解得如此透徹呢?”
“那星陣,沒有旁的用處。只一件——可叫我恢復些記憶罷了。”于濛凄苦地嘆了口氣,“我轉世投胎,竟還沒法子同那沈幕分開。我生出來,生而知之。自己也曉得自己的異樣,于是很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就這樣一步一步地…找了過來。”
“結果呢?我如今,情愿從沒有去過長治鎮。情愿同…她們兩個,不問什么世事紛爭。找一處山明水秀的居所,過完這一輩子——死了再轉世投胎,做一個什么都不曉得的世俗人。”
李云心默然。過一會兒才抬頭看看遠處那一片在陽光下金黃燦爛的銀杏,說道:“你從前體會過太上忘情的滋味,到如今還想做個世俗人么?”
于濛笑了笑:“便是體會過太上忘情的滋味…才想做個世俗人吧。難道你不曉得么?”
李云心張了張嘴、皺了皺眉。旋即笑了笑:“也許吧。”
然后,兩人對坐在這山巔的木亭里。此處人少,很靜。秋風吹過亭邊的一排高大銀杏樹,金黃的葉子沙沙作響,又將些地上的落葉送到亭中的青石地面上來。
李云心的手搭在膝頭。見葉子到了腳邊,就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劃圈兒。于是地上的葉子被小小的旋風卷起,也輕輕地劃圈。
如此逗弄了一會子,李云心抬頭看于濛:“你十歲那年下雨——”
“我也不知道是誰劈了那一道雷。”于濛也看著他腳邊的轉圈的葉子,“我那時候什么都不曉得。也不要問我沈幕了——你用冤魂催動了那星陣。陣法一成,他就已經走了。走去哪里我也不曉得、怎么走的更不曉得。如今的我…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李云心便將手指一彈。那轉圈的葉子嘩啦啦地盡數飛了出去。
“但你在長治鎮露了臉。金光子記得你。她最后說的那幾句話,應該以為還是我破的局,但還是會記得你。你想要歸隱…就不現實了。”
于濛認真地看他:“所以,殺了她。我觀瞧那女子的性子,慘敗一事十有不會輕易同人說。即便說了也不會詳細說——你盡快殺了她,我才能安穩地活下去。”
“她是一定要死的。”李云心站起身,在亭內踱了幾步,“但你說的事情…我是說你說的所有的事情,你沒有懷疑過,到底是不是真的么?”
于濛笑了笑:“這些事聽著是合理的。至于是不是事實,我如今并不在乎了。是真是假…都是數百年數千年乃至萬年的事情。那時候我早已經死了,何必去關心呢?”
“我浪費了一千六百年,把自己從人修成鬼。又浪費了一千年,為些注定要失敗的事情奔走。到這一世…我方知人與情才是這個世上,最奇妙的東西。”于濛看著李云心,“殺了金光子。救活烏蘇和離離。再幫我尋一處安穩避世的好地方。”
“我就將我為圣一千四百年所知道的所有道法秘聞,全部告訴你。”
李云心背起手,低頭走了幾步。轉身看他:“聽起來還不錯。但我得先破眼下這個局——有人算計了我,要殺死我。”
他冷笑一聲:“在這邊活了十幾年,第二次這么狼狽——且兩次都是同一撥人搞的鬼。這口氣不出,我念頭可不通達。”
“到現在我總算喘了一口氣,也該叫他們知道悔不當初了。不如你先幫我,殺幾個人的全家、滅幾個人的滿門,再辦你的事。你說好不好?”
注1:詳見第二百零四章執掌洞庭。
8500字。
推書一本——背景是符文世界的現代都市,一個超級科技系統的故事——《超維科技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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