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天的烈焰,連成一道火墻。往上看,直接沉沉的黑云,見不到藍天。往左右看,一直延伸到目力之外的地平線,沒有盡頭。可怕的熱浪隔著數十米便將參天的巨木烤干。冷水潑上去也隔著數十米就變成極端熾熱的、透明的過熱蒸汽,頃刻之間就能將人的血肉燙得酥爛、一塊塊地從骨架上掉下來。
這可怕的火焰正在迫進長治鎮。且依著那推進的速度看…會在五日之內到來。
人力不可能對抗這樣的“天災”。依照這鎮上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經驗,這種時候、就連圖蘭江都不可能阻得住這火勢。想要活下來,就只有兩個選擇了。
第一個,是舉鎮搬遷。長治鎮附近都是野原林,實際上這鎮子幾乎是被包裹在林中的。然而眼下已是秋季快要入冬…用五天來搬遷,又能帶走什么、能往哪里去呢?北方的州府并不富裕,且到了冬天慣常有大量的流民往大城里聚集、以求捱過那幾個月。然而即便是豐收的年景,每年開春之后大小城外都要找到幾十具無人認領的尸骨,更何況今年也算不得豐年。
他們離了故土、沒了著落,這個寒冷的冬天將變得異乎尋常的殘酷他們也許都會死掉。
那么…只有第二個選擇了。
在長治鎮周圍,迅速伐出一圈空地來。那滔天的火焰到此,便有可能越過這個小鎮。但這將意味著可怕的工作量環繞鎮子、半徑數十米的空地、砍倒成百上千顆快要成材的樹木…這是前所未有的嚴酷挑戰。
然而為了難離的故土、為了至少…有落腳處可以暫時捱過即將到來的嚴冬,長治鎮的人們選擇了后者。
他們要向這、由某種他們所無法理解的可怕力量所引發的“天災”挑戰。
于是在第一天的時候,他們開始砍伐鎮子周邊的小樹。這些小樹包括一人環抱的“小樹”被放倒、拖進鎮中,或者用來加固房屋,或者制成各種工具。這鎮上人口不多,只有上百。然而在這上百人當中,即便是最富有的、主導了鎮上木材采買權力的于家,也都是精通此類活計的好手。
然而也是在這同一天,李云心活撕了成康子、又受到重創的消息已經傳遍了西南、西北部的慶、業、余、陳、平、啟、奢諸國。道統、劍宗的數十流派在這幾個大國當中有山門,又將這消息更加廣泛地傳播開去。
只是有關李云心的行蹤,還是一個謎他們向外灑出了弟子,但無人見到那妖魔。這似乎是在常理之中的事情。因為這幾國的疆域如此遼闊,而修士的數量相比這疆域則少得可憐。哪怕在諸大城中都有駐所,卻也只是泛泛地撒了網而那網眼又太大。
到第二天的時候,長治鎮周邊的“小樹”已經被砍伐干凈了,人們開始對付那些更大、更粗的巨木。一整個鎮子的人都被動員起來。青壯年的勞力不舍晝夜地勞作,老弱婦孺則負責飲食雜物。這小鎮從未如此刻這樣齊心、忙碌,但伴隨著忙碌的恐懼感也是揮之不去的。
可鎮上卻總是有異類的一個年輕的男人,和兩個更年輕的女人。
這三人是在前些日子來到長治的,借住在于家,據說也姓于。不過是那男子姓于,兩個女孩子無姓,只有名。一個叫烏蘇、一個叫離離。
這三人成為了鎮上唯一的閑人。可其實是那男人最閑,兩個女孩子還是要忙碌些的。
譬如說,姓于、名為于濛的男子在晌午的時候搬了一張椅子、在于家的門口坐著,看鎮上的人來回奔走忙碌。青石板鋪就的路上,漢子們吆喝著號子、帶著滿臉的急火氣扛著木材往鎮北邊的木料場走。他們的衣裳都被草木勾破、臉上是灰塵、泥土與汗水調和出來的痕跡。發髻也蓬亂,甚至嘴角還起了燎泡。
然而在于家青石磚砌城的門內,那于濛四平八穩地端坐在藤椅上。右手捧著一壺香茗,左手里把玩著柄黑沉沉的小劍。兩個女孩子,一個為他捏腿,一個將花生剝開了往他嘴里送…看著悠閑得可惡。
在這個以重體力勞動為主的小鎮上,女孩子并不多。即便有,也早就因為經年的風霜與打熬失掉了本該有的嬌嫩可愛的模樣。十三四歲的女兒家,膚色黝黑,身體又粗壯,倒像是渭城里那些二十三四的粗使婦人。因而烏蘇與離離便叫這鎮上的人們眼前一亮。
她們生得漂亮,膚色雪白。一雙小手雖不說柔弱無骨,卻也不是那些生滿了老繭的粗糙大手可比的。最重要的是…她們的身上有這鎮上人從未見過的不同氣質。她們端莊、優雅,待人接物時候天然攜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高貴感,但偏偏又沒有附近縣城里那些大戶人家的勢力勁兒一邊叫人覺得不可褻玩、難以親近,另一邊又叫人覺得…和藹極了。
至少,少平這樣想。孫少平眼下正獨自扛了一根碗口粗的原木、往鎮子北邊走。他被兩邊的人夾在中間,只能透過木材之間的空檔瞧見于家門內的模樣。不過這至少…可以叫他“正大光明”地看。倘若他走在外面,大概會和另幾個少年人一樣“目不斜視”,只在過于頻繁地“擦汗”、“咳嗽”的時候才匆匆地、意猶未盡地瞥一眼。
可即便是這樣的時光也太短暫。他們很快從于家門口走過去了。孫少平悶悶地又走幾步,覺得肩膀被粗糲的樹皮磨得發熱、發癢。于是忽然往地上呸了一口:“那個于濛,好吃懶做呢。自己手都不動,只使喚人兩個丫頭也命苦。”
在這種時候說這些事,本該沒人搭理他。誰知卻得到了熱烈而廣泛的響應原本沉悶焦躁的氣氛稍稍一緩,似乎有關那兩個姑娘的話題叫這些漢子們短暫地解脫了。
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不過倒不是幫腔。有往府里、州里去過的人便笑,說那于濛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貴公子。這個大戶可不是縣城里的那種大戶,而至少得是州府里的富貴少爺。這樣子的貴人身邊的丫鬟,吃穿用度大抵比鎮上的于老爺還要好得多,且以后那少爺迎娶了正夫人,這兩個從小侍奉的丫鬟搞不好要做妾室娶進門。
從此到死,只要家勢不衰都錦衣玉食…這樣子還叫命苦,他們這些苦哈哈又叫什么了?
少平心里明白了,口中卻不服氣,再忿忿呢地嘟囔幾句。于是成了家的男人便笑起來。先說對于這樣子的大戶人家丫鬟而言,那些事乃是她們的分內事倘若那于少爺自己動手親力親為,她們才要慌得哭起來呢。兩個柔弱的女孩子,看手就曉得是嬌生慣養的,那于少爺不用她們做事了,她們去做什么?難道被趕出去么?
說了這些又打趣少平,說他是不是對那兩個丫鬟生了情意那叫烏蘇的看著是姐姐,生一對杏眼,瞧著端莊極了,大概做事也穩重。那叫離離的看著是妹妹,倒生了一雙鳳眼,不茍言笑的時候也有三分的媚意。只是這樣子的兩個可人兒,大概是看不上少平你的,你就不要癡心妄想了吧 話七嘴八舌地說完了,猛地爆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聲。
這笑聲穿街過巷,似乎令遠方天邊的黑云都淡了些。
可是再過一陣子…那笑聲卻忽然收了、人也紛紛地沉默了。
因為“下雪”了。
紛紛揚揚的白色粉末從天空飄落下來,仿若冬雪提前到來人們曉得,這意味著那火浪越來越近了。倘若他們沒能逃過這一劫…那兩個可人兒也要葬送的吧。
那火…可不分命貴、命賤。
“是灰。”于濛將小劍擱在腿上,抬手接住那灰燼看了看,“也就還有三四天的功夫吧。”
他現在的語調、神色,已全不同于渭城里那個癡傻的于少爺了。甚至因為這些日子的奔波,他的膚色也黑了些、身形也瘦削了些。倒顯得他的眼睛更大了。
烏蘇停住手、抬起手來:“咱們真得待在這兒嗎?我前些日子去看那火,少爺呀,看著不像凡火,像是道士弄出來的…會不會是他們在找你”
于濛笑起來:“找我哪里用這樣興師動眾。對付李云心還差不多啊…可是最近那邊也沒什么消息。人都不敢往洞庭那里去了。”
隔了一會兒,離離忽然說:“這些人也真是笨。為什么要把樹砍光?我從前聽三舅爺說,這種時候放一把火從里面燒就可以了呀。”
于濛又笑:“分時候的。這法子他們也一定會用,但是眼下不行。總得把這些大樹、小樹,都砍了運走,剩下那些矮樹叢再放火。要不然這林子這么密,一把火點著了還沒燒盡,那邊的火浪又過來,可就不妙了。”
“再者說這火頭過去了,可就什么都不剩了。吃的嘛,能勉強吃存糧捱著。但是冬天用什么取暖呢。天寒地凍,地底下的樹根都凍住了再有個雪壓塌了房子、或者來年開春再得賣些木料換銀錢…所以說他們眼下也不全是為了防火。這位于老爺也算應對得當。要在從前,能做咱家的一個…”
無意中說到了這里,便停住、不說了。愣了一會兒、閉上眼睛重靠到藤椅上、輕輕地嘆一口氣:“等魯先生吧。”
烏蘇和離離也不說話,只沉默又心疼地做事去了。
他們來到此地,已經半月了。她家少爺不說為何來此,只說等人他從前的授業恩師、當今武林中最有名望的泰斗之一、“辟水劍”魯公角注1。
于是這第二天也過去而諸國當中的流派道士們,仍沒有發現李云心行過的蛛絲馬跡。也是在這時候,世俗間的凡人們發現了可怕的火情。有能力的州府開始組織鄉勇滅火,可很快意識到這火焰并非凡火李云心與成康子戰斗,一方放出了九霄雷霆火,一方放出了九霄神雷。這兩種不屬于世俗間的力量所引發的火焰,哪里是凡人們能夠撲滅的呢?
于是這災情隱瞞不住,層層上報、直達天聽。
到了這個層面上,也就不得不驚動各大城中的駐所道士了。野原林…幾乎養活了周邊的半數人口。再愚鈍的官員都曉得這莽莽蒼蒼的森林倘若都燒盡了,會帶來怎樣可怕的后果。于是道士們開始施展法術試圖撲滅火焰…
但旋即發現這也并不如他們所想象的那樣容易。
這是由一個真境的龍子、一個真境的、專修雷火的道士、在拼盡全力以死相搏的時候所燃起的火焰。這樣的火,哪里是那些意境、虛境的弟子可以輕易撲滅的呢?
因而又在三天之后、在那些被灑出去試圖尋找李云心蹤跡的弟子們都努力地嘗試過之后,更高階的道士們不得不也參與到這次…撲滅山火的行動中來。
于是,本來緊缺的人手更加緊缺,李云心的行蹤更成謎了。
如此,到了第五日。
這第五日的夜里,長治鎮的天空仍未黑。
而是變成了可怕的、令人心悸的血紅色。
已經可以看得到火浪了。那火浪遮天蔽日,仿若一堵上百米高的墻壁。火浪帶來的不只是高溫,還有強風。強大的氣流翻卷著擁上天空,整個長治鎮的街道、房屋之間都聽得到神鬼哭嚎似的嘯響。這可怕的熱風吹干了一切,連圖蘭河的河面都泛起蒙蒙的白霧,好像整個鎮子被卷入另一個空間中去了。
一天之前他們放火燒盡了鎮外的矮灌木,眼下鎮子與野原林之間隔了一道寬達數十米的隔離帶。人們聚集在街道上、呼吸著灼熱的、嗆人的空氣,手中提著各種盛滿了水的容器,心驚膽戰地等待火焰的判決。
大概到了戌時(19點到21點)的時候,隔離帶外的那片森林終于被點燃。火浪在鎮外立起來這時候即便將頭仰起來也看不到火浪的頂端了。它仿佛一直燒到天上,下一刻就會傾塌下來。小鎮被火焰的山峰包圍臨著霧氣更重的圖蘭河。
樹木燃燒時的噼啪聲連成一片,竟比過年時候的鞭炮還要響亮。但氣流席卷的呼嘯聲比那噼啪聲更大懂了事但年紀并不大的孩子們嚇得哭起來,然而哭聲在這樣的聲音里微弱極了,只是不起眼的小插曲。
燃燒持續了半個時辰鎮上人桶里、盆中的水都開始溫熱了。但人們之前五天的努力似乎終于有了成果,那火焰沒有越過隔離帶。他們燒出來的焦土當中有未刨凈的樹根,那些樹根因為極端的高溫開始冒煙。于是鎮外的土地里像是有成百上千個煙鬼在地下抽煙鍋。可好在也只是冒青煙而已經過了這半個時辰,并沒有燒起來。
這情景詭異可怕,但人們慢慢地放了心,覺得這一劫,大概是的確要逃過去了。
如此,又過兩個時辰。沒人敢合眼睡覺,都在警惕提防鎮上的房屋多是木質,一旦失火了,將會前功盡棄。
人們一邊守夜一邊開始慢慢低聲交談。好像說話的聲音大了都會驚動隱藏在火焰中的惡鬼,把厄運引過來。他們喝水、進食,警惕地關注周遭的一切、關注不遠處的可怕火浪。
可總地來說他們緊繃的情緒慢慢舒緩了。接下來要想的…則是如何捱過這個寒冬。來年開了春,如何尋找出路。或許可以轉行耕地的。野原林這么一燒,土地將會肥沃極了。也許從臨近的州府請幾個莊稼把式來,他們可以從林農轉為耕農。
只是這野原林不曉得是誰家的他們守著這林子活了這么多年,除了官府的賦稅,倒的的確確沒人來宣示所有權。然而又聽鎮上的老人說,他們長治鎮這一片的林子、包括更廣更廣的林子,還的確是什么人的私產。
就這樣,再過兩個時辰。
人們開始困乏,有人昏昏欲睡。
但就在這時候,又有人皺起眉頭。
孫少平和幾個年輕的伙伴守在鎮外。他們一開始擔著水站著,緊咬了牙忍受灼人的熱浪,隨時準備撲滅燃起來的火焰。隨著三個時辰過去,他們也覺得乏了,于是擱下水桶坐了。先吃各自帶的干糧,再偶爾閑聊幾句打發時間。
孫少平既關心那火勢,也關心鎮里于家宅子當中的姑娘他這幾天不曉得為什么吃不好睡不好,心里總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勁頭躁動,可又實在不曉得該怎樣排解出去。
于是這一夜,他就盯著那幾十米外、緊鄰著隔離帶的一顆樹發愣、怔怔地想心事。
譬如那姑娘什么時候走…他三叔說以后那于少爺要收他們做妾室,那而今呢?晚上他們…
他覺得自己比那于少爺好得多,他可不會使喚人。倘若娶了烏蘇姑娘或者離離姑娘,一定連陽春水都不叫她們沾…
他從前在縣學里讀過三年的學堂,是識字的,也不算辱沒了她們吧…那時候,家境也還好…
這樣盯著那顆樹亂七八糟地想…然后忽然直身,皺了眉、輕輕地咦了一聲。
他這感嘆沒人聽得到。但孫少平隨后站起來再往前走幾步,探了脖子去看遠處他盯了許久許久的那顆樹 不對勁啊…
5000字送到。
還要為昨天的新舵主加一更。但不要等,應該是后半夜了。
最近的訂閱很不對勁。繼續這樣下去,不但過不好年,我還可能無法保證正常的生活了。
因而近期在保證更新的前提下,可能要采取一些措施。
生活所迫,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