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他偶爾聽說了,但只當是傳聞——因為覺得太過荒誕。
然而如今李云心的念頭在他看起來要比那件事還荒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認認真真地說出來,倒也不失為“以毒攻毒”之計。
于是他低咳一聲,打斷李云心的沉思:“要說到如今的情勢的話,我倒聽說了另一件事。想著或許同你想的有關系,但此前覺得是無稽之談…因而沒有說。”
此刻的李云心就像是一根繃緊了彈簧。任何同“計謀”有關的詞兒都要觸動他敏感的神經。于是立即轉眼來看他:“什么事?說了我聽聽。”
“是和此處原本的主人有關的事。”老道慢慢說道——同時試著說些廢話——好讓李云心在聽他說話的時候慢慢平靜下來,“此地的主人洞庭君,前些日子不是出了禁制、往真龍那里去了么?那消息就是同他有關的。”
“前些日子舒克道人回來,也順口提了一下子——他們則是從幾個小妖口中得知的。我那時候聽了便想,這種消息那些小妖怎么會知曉?于是只當是那些小妖也信口胡謅的,剛才就沒有提…”
然后他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譬如那日鼠精舒克如何回來,天氣怎樣,衣裝又怎樣。自己當時的心情怎樣、想了什么、又在做什么——凡此種種事無巨細,再摻雜些啰嗦的、反復強調的廢話。
李云心一開始還急著聽、皺著眉頭。但過了一會兒…似乎也不急了。
這屋子里火光躍動,寒意也漸褪。老道硬是將這些廢話說了兩刻鐘的功夫,然后才慢慢轉到正題——
“…就說,那洞庭君被真龍給斬殺了。據說斬殺的時候現出了真身,比一座山還要大些的。又說真龍居住在弱海當中的一座島嶼上——那洞庭君的身軀竟然和島嶼相當了。這些事那些得繪聲繪色,仿佛親眼見了一般。我剛才又細細想了想…忽然又覺得此事不同尋常。”
“那洞庭君的真身,我是沒見過的。但心哥兒你同我說過——的確極大、像是一座島嶼。那些小妖又沒見過,哪里會知道這樣的細節呢?于是又問那些小妖從何知曉的。可是那些修為低微的妖魔許多也只是剛剛化了人形,連話都說不清的,就只說是從別的那里聽說的。因而又問了幾個——如此問來問去,結果更叫人驚訝…”
“似乎是附近的妖魔全知道這件事、唯獨我們不知道了。由此可見這消息傳得有多廣?倘若洞庭君真是在弱海被斬殺,那弱海在哪里?據說在極東之地、從沒人去過的呀!咱們這里距弱海何止十萬八千里呢?那豈不是天下間的妖魔全知道這件事了么!”
他邊說邊看李云心的神色。
此刻的李云心端坐在銅爐前,一只胳膊擱在桌上,一只胳膊擱在腿上。略瞇了眼睛,出神地聽他說話。
火光在他的臉上投下側影,映得他的眼眸格外黑——那瞳孔大大的,像是兩個小小的黑洞。
等老道說了這句話,李云心便眨眨眼,平心靜氣地問:“啊呀…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老道就站起身,走到李云心面前沉默了一會兒。
然后才用極柔和的聲音緩緩說道:“你想啊。這種大事情,卻連隨便一個什么小妖魔都曉得,合不合常理呢?”
李云心想了想,低聲道:“并不合常理的。”
老道便又說:“那么你再想,當一件事太過離奇的時候,是說明這件事的確異常奇怪、還是說…咱們可能在考慮這件事的時候、走了岔路、想錯了方向呢?”
李云心沉默了一會兒,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似是在思考一個困難的問題。
老道也不催他,只站在他身前靜靜地看他想。約莫過了幾息的功夫,李云心才開口:“是…走了岔路、想錯了方向。”
聽了他這句話,劉老道臉上的神色忽然松弛了下來——仿佛之前緊繃的一口氣此刻都出了,連額頭上都滲出汗水。不曉得是因為極度的緊張,還是因為疲憊。
從他同李云心說洞庭君那事情開始到現在,一共過了三刻鐘。然而這三刻鐘對于他而言,卻是人生當中罕有的漫長。他強打起最后的精神、深吸了一口氣,最終說道:“是了。因此如今啊,你要好生歇一歇——你去歇一歇,看一看窗外——”
“你看窗外這月色如水一般,夜色也清朗。再聽一聽這濤聲——你就會慢慢覺得,這樣子的一個晚上,安靜又暖和。你此刻心里已經想開了、沒了什么心事,倒不如去好好歇一歇、睡一覺。”
老道俯下身,看著李云心的眼睛。一只手慢慢地探過去扶住他的背,一只手輕輕搭上他的額頭:“睡一會兒吧。一覺睡到天亮去。”
他的手向下、合上了李云心的眼。
李云心便如同一具被抽了線的木偶一般,身子忽然癱軟、倒在他懷里。
于是開始做夢。
夢境清晰逼真——只是夢里的光有些冷、有些暗,倒仿佛天未全亮的清晨。
他站在一扇門前、走廊里。
走廊的地上鋪著猩紅的地毯。那地毯如此厚重,以至于輕輕跺一跺腳都聽不到什么聲音。墻壁上有攝像頭——十步之內有兩個小小的探頭對準門口,沒人能逃得過監視者的眼睛。
這門則是包裹了真皮的原木門。它并不比那些廉價的、粗焊的鐵條門堅固,似乎只是這扇門的擁有者用來彰顯自己的財力與品位的道具。
李云心推開了門。
門內是書房。從裝潢到布局都顯示著書房的主人擁有驚人財富、卻并沒有完全習慣這些財富。而主人坐在寬大的桌后、皺著眉頭把玩手里的一樣東西。
那東西黑沉沉、微亮。李云心盯著看了一會兒、費了些心思才意識到,那東西叫做“槍”。
他的頭腦還很遲鈍,知覺也麻木。他看到桌后的男子轉頭對他說了些什么。然而那聲音如同在天邊、飄飄渺渺地響。他聽到了那人說的每一個字,卻不曉得內容究竟是什么。
接著突然之間…他的意識一下子又變得敏銳了——仿佛靈魂瞬間回到身體里。
于是瞬間記起了自己應該做什么。
他是一個醫生。
那男人是他的患者。
然而他今日出現在此地,并不是為了聽他傾訴、也不是為了像之前那兩年那樣子、安慰他那一顆“絕望而暴戾的心”。
——殺了他。在令他受足半年的折磨之后。
這才是他的目的。
李云心愣了一秒鐘。然后在男人不耐煩地提高了聲音時大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抬起一只手、打了一個響指,口中只吐出三個字:“跟我走。”
于是原來手中持槍揮舞著、朝李云心不耐煩地叫嚷的男人在一瞬間安靜下來。隨后他點頭、放下槍。像一個友好的普通人那樣子走到李云心的身邊,微笑著露出六顆牙齒:“李醫生。我們走。”
然后…情景跳躍了。
跳躍到一個房間里。房間沒有窗戶,幽暗陰冷,只靠頂棚的一盞白熾燈照明。
那男子被鐵鏈束縛在墻壁上——如同一只被束縛的狗。他只剩了一只腳。另一只腳已經沒了、半個小腿也沒了。斷處裹著綁帶,包扎得很仔細,沒有一點血跡。
這似乎意味著斷口處已愈合。
然后這男子聽到開門聲。他立時瞪圓了眼睛、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似乎畏懼到了極點,以至于連后退都不能。又或者早知道躲避后退痛哭叫罵都沒什么用處——他完全逃不掉。
李云心推門走了進來。
他左手提了一個黃的醫藥箱。而右手提了一柄斧頭。斧頭雪亮的刃口閃著冷光。
“吃完了。”他盯著那男人看了一會兒,笑著說。
第一縷陽光照進屋中的時候,李云心猛地從床上坐起來。
他先愣了一會兒,然后看到窗外——竟已不是黑暗,而變成了湛藍的天。
眼下他坐在這大屋中的床上,身上還蓋了一層薄被。陽光有些刺眼、他的背上微潮,像是睡出了汗。
聽到微弱的蟬鳴。
聽到水鳥的叫聲。
他瞪圓了眼睛,轉頭去看坐在床邊的那個人——
劉老道也在看著他。眼睛里有血絲、嘴唇上干得起了皮。嘴巴微微顫動了好一會兒,才像下了什么決心似地說:“我將你催眠了。昨夜將你催眠了。叫你睡了個好覺。用你教我的法子。”
李云心仍瞪著他,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該做什么好。
老道便又深吸一口氣:“為了叫你冷靜冷靜。你…竟被我催眠了。你可意識到了…你昨夜有多么的、多么的…失控了么?”
他說完這話過了好一會兒,李云心才慢慢地轉了身、將腳踩在地上、對著老道坐了。
然后他注視劉老道足足一刻鐘,才忽然嘆口氣,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腳。
“你說得對。我亂了方寸。”他低聲說,“是我亂了方寸。”
“…所以我該開始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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