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勝愣了一會兒,體驗到午睡之后的困倦無力感。但他馬上從地上跳起12,抬眼便往案上看——
那方臺印缺了一個角,缺口平滑。
一卷帛卷橫躺在案上,在陽光中閃耀著微微的金光。
他一把抓起那帛卷、緊握在手中,不曉得說什么好。如此渾身肌肉緊繃地站了一陣子,才一步一步地走到門前,將門推開看。
發現門檻外躺了一尾青蝦。蝦尾已被踩爛了,看樣子也已死掉了。
他盯著那蝦看了許久許久,這才小心翼翼地將其捧起來、回屋中找到一只木盒盛殮進去。盛好了、又雙手合什拜一拜——神情虔誠而專注。
現在他篤信了。他篤信自己曾經夢到的一切——缺角的臺印、帛卷、還有那個被自己一腳踩斷了腿的小人兒。
的的確確是有神靈在庇佑他。而且…他倘若做得好,甚至可以重新見到自己的發妻與老母。
盡管那并非他的親生母親。
這樣的信念令他渾身充滿了力量。在此時這幾乎人人惶恐哀切的蓉城里,趙勝卻成了最樂觀、最堅定的一個人。
因而當第二次去而復返的李廣看到趙勝的時候,他被他臉上的神情嚇了一跳——那時候趙勝正站在簽押房的院中。
已經是午后,院子里那棵老榆樹所投下的婆娑樹影覆蓋在十幾具妖魔的尸身上。那些尸身巨大,個個都宛若一頭牛犢一般。但它們的身上被潑灑了糞便與鮮血,這令它們臭不可聞。先前李廣與另四個捕快來這簽押房的時候都要捂著鼻子,可如今趙勝站在院子里,臉上卻神色如常。
他披了一件外衣,露出胸膛。背著雙手站在尸體旁微微仰頭看天空,仿佛在思考什么事情。
可他臉上的神色變換卻是快極了。忽而失落、忽而憤怒、忽而喜悅,忽而又冷酷嚴肅——李廣一只腳踏進院中瞧了他兩眼,便驚得微微張開嘴,好一會才敢低聲喚他:“…哥哥?”
趙勝聽見了他的聲音,慢慢轉過頭、冷靜地看著他。
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道:“容王。”
李廣聽見他說了話,這才敢抬腳走進院門。一邊抬手用衣袖抹了抹脖頸上因為奔波而滲出的汗水,一邊喘了口氣:“哥哥說什么?”
“叫我容王。”趙勝一動不動,威嚴地看著李廣,“我已想好了——我們起兵,師出要有名。從今日我自號容王。我們不要清什么君側——只要趕走那昏庸的余帝,建立一個新的國家。”
李廣停住腳步,皺起眉看沐浴在午后陽光中的趙勝,覺得事情不大妙。
同他上一次與趙勝說話只過了兩個時辰。但他的這位趙勝哥哥似乎越來越…癲狂了。
趙勝微微笑了笑,抬手將手中的帛卷拋給李廣:“你看吧。”
李廣狐疑地接過去。先看看趙勝,再低頭將帛卷慢慢展開,便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發現那帛卷上竟有淡金色的流光構成的圖形的文字,隨著帛卷的晃動而微微顫動,就好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
李廣吃驚地伸了手,小心翼翼地在那些文字圖形上摸一摸,感受到帛卷出奇的順滑——好像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種材質。他抬頭看趙勝。
趙勝淡然道:“你總該信了。方才龍王又給我托夢——這便是留給我的信物。你且看那卷上都寫了些什么。”
驚詫感已叫李廣說不出話了。他眨了眨眼,便真地低頭去看那帛卷。
他很快看懂了。
卷上所呈現的,乃是蓉城以及周邊的地圖。只是這地圖只勾勒出了蓉城的大致輪廓以及一條穿城而過的蓉河,并不十分詳細。
又在這圖中的幾處,亮起更加燦爛奪目的光點。光點旁還有些細密的文字漂浮,像是說明注釋。
李廣是不識字的,看不懂那文字所說的是什么。因此再抬頭問趙勝:“這…圖上所說的是什么?”
趙勝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到李廣身邊,伸手將帛卷拿回來,展開。并了右手的兩根手指,往卷上點了點、鄭重地宣布:“此乃龍王寶藏。”
“這卷上標了六處地方。每一處都埋藏有黃金一千兩。此乃渭水龍王從前留在蓉城的寶藏——而今知道我要起事,便將這寶藏贈予了我。一旦我們成了大事,便要在國中廣建寺廟供奉祭祀龍王,以報答今日的恩德。如今你信了么?”
李廣愣了愣,在心里想——每一處有黃金…一千兩。一共六處。
那么就是一二三四五…六…六千兩了。
六千兩的黃金!這巨大的數目叫他頭暈目眩。他甚至對于“六千兩黃金”意味著什么都不清楚了——而他原本就是輔佐趙勝“轄緝盜事”的,又的確去哪里清楚呢?
趙勝很滿意他此刻的表現。便板起臉微微瞇起眼睛,嘆道:“你可知道咱們榮城府——含這蓉城及周邊的村鎮,去年繳了多少的賦稅么?”
李廣自然是不知道的。趙勝笑了笑:“白銀五萬兩出頭而已。而今咱們有六千兩黃金——六十六萬兩白銀——你可知能做成多少事?”
“天助我。”趙勝嘆息道,“我若不在這世間成一番偉業,如何對得起這樣的天時地利人和。現下最重要的事,便是將他們四個喚回來。我們今夜便商議如何取這六千兩的黃金——城中埋藏著兩千兩,另有四千兩是在紅嶺的。再議一議用這些錢財去何處購買兵甲馬匹、去何處招攬軍士。再有,還要去迎兩個人——”
他說到這里的時候李廣終于回過了神、打斷他:“哥哥…我正是來同你說這事的——那田橫兄弟倆,還有孫同周濟…都已跑掉了!”
趙勝愣了愣,隨后眉毛一豎:“你說什么!?”
李廣嘆氣:“嗨呀。我方才料理了我那邊的事情,去看看他們四個做得如何了——我便是怕他們知道了造反這種事心里發慌。這時候城里又是這樣的爛攤子,當真做不好事、要生民變的。哪里知道我去找那田家兄弟倆,他們并不在北邊。又往城西邊去找孫同,卻發現他們四個聚到一起了。”
“見了我便說——‘那趙勝是因為家中死了人失心瘋了。咱們方才糊弄他只是怕他起了性兒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人,因此才答應他。可如今誰不知道這是殺頭的大事——蓉城里的人如何與妖魔、官軍斗呢’——因而叫我和他們一道來將哥哥擒拿了送去沖府營,說什么將功折罪。”
李廣呸了一聲:“我豈是那樣的人。我便說這種事我決計不做,又說哥哥你傷勢已經好了大半——依著你的武藝,他們四個來了就只有躺著出去的份兒。那四個慫包這才怕了,斜眼盯著我看了會兒,就一起逃出城去了,我也不好阻攔。我估摸著…那四人十有是要往沖府營去了。”
趙勝微愣一會兒,忽然冷笑一聲:“四個鼠輩。算是我看錯了他們。”
他氣憤地在院中踱了幾步,忽然轉臉看李廣、瞇起眼睛:“你且看著。今日是他們榮華富貴的大好時候,他們卻偏不要——以后咱們成了大事…瞧他們是如何追悔莫及的!”
“用不著理會他們。沖府營早晚知道這里的事。但那邊要有動作,非得是月余之后才有結果。到那時候…哼哼,我有渭水龍王襄助、早成氣候了!”
他自信滿滿地說了這話,便走到妖魔尸身旁用力地踢了幾腳:“畜生——看我如何將你們從這國中統統攆出去!”
李廣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但看一看趙勝的樣子,終是沒有開口。
“所以說完全不關我的事啊。”李云心無辜地聳了聳肩,端起一盞溫熱的茶將口中嚼得噴香的杏仁送下去,看著對面的王伯剪,“是他自己要反的。”
他現在坐在木南居里。
街道上都是跑出來的人,吵吵嚷嚷地走來走去,都不曉得在說些什么。但沒人往木南居里面鉆——李云心本以為受災的人們會來瞧瞧有沒有什么吃的。
據王伯剪說這是因為木南居在蓉城里的口碑還算好——每逢年節都會施粥撒錢。而他們也早早派人在城中別的地方設了救濟點,因而沒人來這總店里搗亂。
不過王伯剪得知了趙勝要反。
李云心一點兒都不驚訝他知道這消息——此刻蓉城行政中樞里發生的大事如果他們真的一無所知,那么倒的確是可以專心進軍餐飲業了。
因而當李云心來到木南居坐定、王伯剪給他上了幾樣干果、一壺茶水之后便按捺著心中的情緒問這位龍王…為何要鼓動趙勝造反?!
趙勝造反明面上反的是余國皇帝和劍宮,可眼下劍宮也是木南居的勢力呀。
卻聽到李云心這樣子的回答。他喝茶吃干果,看起來悠閑極了,似乎完全沒有將這件事看得有多么嚴重。
王伯剪在心里將他對面這位“渭水龍王”痛罵了一百遍。然而還得笑著、和氣地問:“但…那趙勝說有渭水龍王給他托夢。難道那龍王,并不是您么?”
“哦,你說這個呀。”李云心捏著手里的茶盞轉了一會兒,心思卻像是在別處、在想別的事。仿佛此刻回答王伯剪很關心很在意的這個問題對于他而言,就只是漫不經心的閑聊罷了。
“我本來是打算往紅嶺那邊瞧瞧狀況。所以路上來你這兒,打算問問你些事情。但是忽然覺得那趙勝有些面善,我就順便往衙門那走了一趟。”李云心將茶盞放下,伸手在果盤里慢慢劃拉,想要找到一枚飽滿合眼緣的杏仁,“結果就聽說他要反。我就琢磨啊——”
“我要去紅嶺,可是紅嶺那邊必然嚴陣以待啊。不管我怎么喬裝打扮,這個節骨眼兒上我從蓉城往那邊去,人一眼就得瞧出來——你說是不是?”他找到了杏仁,丟進嘴里慢慢嚼,“所以想著,喏,他要是真反了,必然得去占了紅嶺,把那邊的青壯男子聚攏起來。所以說他們一群人烏泱泱往那兒去了、鬧起來了,我就好隱藏行蹤了嘛。”
“所以說就是這么個事兒——本來就是他要反。關我什么事嘛。”
王伯剪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才深吸一口氣,艱難地說:“所以說龍王你只是為了…為了你去紅嶺好有人替你掩藏行蹤。便挑動了這樣的一件大事?并沒有別的意圖?”
李云心笑了笑:“應該沒有吧。”
王伯剪的臉抽動了一會兒。然后站起身:“我如今算是知道為什么龍王走到哪里…就毀到哪里了。那么如果我有別的法子為龍王掩人耳目去紅嶺,龍王是不是就可以不再理會那趙勝——叫我即刻去將他捉拿了?”
李云心抬頭吃驚地看他:“拿他?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我是保證了要助他成事的。”
王伯剪終于沒法子繼續按捺心中的情緒了。他皺起眉:“龍王,你行事太過孟浪了。那趙勝倘若真地反了——他一個人是成不了什么氣候,這我們倒并不擔心。但有龍王你助他、如果他真地將余國攪了個天翻地覆,可就會將我們的布置打亂——我們并不愿意看到這樣的結果。這會讓我們遇到很大的麻煩!”
李云心想了想,看他:“所以呢?”
“所以希望龍王不要意氣用事。”王伯剪嚴肅地說,“這種孟浪的行為并不可取,我們在余國的布局環環相扣,一旦局部有差池,整個大局都需要全面調整。還希望龍王可以想個其他的法子——”
李云心卻忽然笑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王伯剪:“老王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不是你的下屬,或者你們組織里的什么人。我是李云心。”
“我做事自然有我的打算,是不需要經過你的同意的。你覺得妥不妥當、麻不麻煩,也不在我考量當中。我從渭城到洞庭到這里——”李云心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凡是我覺得我做事孟浪的,都沒什么好下場。”
“所以說在我這里,我同趙勝說話之前,或許是一時興起。但現在和他說完了話,我也有了我的布置。你現在去搞了他,一樣會給我帶來麻煩。”李云心嘆了口氣,“希望你可以盡快適應這種轉變——眼下蓉城里多了一個我,不再是你們一家獨大了。你想和我合作,也就要學會尊重我。”
“還有。不許再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不然我會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