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王臉上的神情一滯,但隨即緩和下來。
李云心曉得那呆滯應當是意味著自己問對了。此處,鎮壓著什么東西。而之后的緩和意味著邪王認為自己的確“看得懂”那畫,而不是空口胡言亂語。
妖魔板起臉,粗聲粗氣地說:“你竟看得出來?”
李云心想了想:“我不能完全理解這畫的深意,但看得出一點門道。具體的靈力構成我不曉得,然而這畫…是用來鎮魔的。取的是一個‘降龍伏虎’之意。”
他往四下的黑暗里看了看:“鎮的是什么?要用到八珍古卷?”
邪王有些不耐煩:“這些不是你該管的事情。”
李云心便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沒法和你這種外行溝通。你想要我教你怎么用這寶貝,我就得先好好了解這寶貝。譬如說我先知道這東西是用來鎮什么的,然后才好依著他的用途反推過去。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說。”
許久無人敢這樣與邪王說話了。
而且邪王也不是那種“咦他竟對我無禮真是有好特別的感覺”的家伙。因而聽了李云心這話便有勃發的怒火要發泄出來。但他畢竟是積年的妖魔,曉得這龍子確有這樣的傲氣,更不要說他還掌握著某些秘密。
便將怒意在心底壓了一壓,打定主意等從這李云心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再好好地教訓他。
然而即便如此想,他做出決定的時間也有些長。
他提著手中的燈在黑暗中沉思了一會兒,又下意識地往黑暗里看一看。這才皺眉,惡狠狠地哼了一聲:“也罷。就給你看吧。不過你看了…哼,就別想再出去。”
說著便抬起了手。
李云心攔了一攔:“稍等。先問你,咱們現在是在哪兒。”
邪王陰森森的看著他,一笑:“嘿。要說在哪兒,卻正是在這陷空山的底下——”
李云心想了想,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無底洞?”
“陷空山”與“無底洞”,本是他那個世界中某一部神異志怪小說里妖魔的居所。他此刻也是下意識地提起來,卻不料那邪王又愣。愣罷再仔仔細細地看看李云心,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你倒是知道不少事。”
說完這句話他提著那燈在原地踱了幾步,震得地面微微發顫。而后再看李云心:“我不曉得你從哪里知道了這許多。不過…既然如此,也就別想出去了罷。先給你這東西。日后留在你此,總要一點點地問出來。”
說罷再不理會李云心,猛地將燈舉高了。
燈上的某種禁制忽然消失,光芒瞬間彌漫開來。
這小小的一盞燈,竟然將整個地穴都照亮了。
這有底的“無底洞”,原來大得可怕。
邪王的陷空山已經算是占地廣。可李云心如今看這陷空山下的無底洞,比那陷空山還大了不知多少倍。他可是真境的大妖魔,目力好極了。可即便是他也看到這洞穴的邊際——極目遠眺,只能看到盡頭的灰暗。
然而…這洞本身不是引人注目的。
而是李云心身后的東西。
先看到的是腳趾。但腳趾上沒有皮肉,只余白骨了。這一根腳趾的白骨橫放著…便有一個李云心這樣高。
問題是腳趾骨不是孤零零的,它連在腳背上。腳背也是白骨——已經像是一座小山了。
腳背之上是腿骨——像是一顆參天的大樹。
李云心微微張開嘴、仰頭向上看過去,意識到這是一副無比巨大的骨架。
模樣像人骨,但骨頭的數目卻不對,要更多些。骨骼上生長著可怕的骨刺,宛如荊棘叢林。然而即便是骨骼上最最細小的骨刺也比李云心要高——骨架半跪在地面上,兩只手臂向兩側伸展著,被無數條粗大的鐵索捆綁起來。
李云心意識到束縛著自己的便是那無數條鐵索當中的幾根。
骨架巨大無匹的頭顱低垂著,黑洞洞的眼眶在百米的高孔當中向下看,仿佛在俯視身下的兩個人。
看起來就好像是…這東西生前被困在這里,雙臂被束縛、拉伸,吊在上方某處,而后被殺死。于是它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在死后仍被吊在這里。但無數條相對于骨架而言細若發絲的鐵索將它密密麻麻地捆綁、牢牢固定起來了。
邪王與李云心相對于它,就好像兩只螞蟻相對于一個高大的成年人類。
李云心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什么東西?!”
它實在太大了。倘若它還活著并且站立起來,遠在百里之外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吧?!
邪王很滿意見到這樣的情景——那看起來永遠成竹在胸處變不驚的龍九被這東西唬得目瞪口呆。
他冷笑一聲:“這種事卻不能叫你知道。你只要曉得那古卷鎮壓的是這東西便可。現在你可了解了?”
李云心看著這巨大的東西,隔了一會兒才能說出話來。
因為巨大的,總是震撼的。尤其對于他這樣的人而言——他最為深刻的記憶幾乎都屬于另一個世界。而在那個世界很多道理、原理都明晰。人們可以輕易判定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那是一個理性的世界。
然而此刻仍算理性的李云心見到這東西…
即便在這個神異的世界里,也算得上神異當中的神異了吧!?
他從未在典籍之中看到過有關它的任何記載!
因此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并且在頭腦中思索一些事情。
畫圣、古卷。
由畫圣創造出來的這一群妖魔。還有關于這些妖魔的背景故事。
鎮壓、巨大的骨骼。
這線索串聯到一起。
背景故事再想一遍…為什么留下這樣的背景?
那一幅看著像是玩鬧的《武松怒打凱蒂貓》實際上是復雜得可怕的杰作,并不像它看起來那么淺薄幼稚。
那么…畫圣在此搞出的這么多事,是否也并不像看起來那樣子,“只是那個家伙因為無聊了、才隨手弄出來”的?
一個大膽的念頭忽然從李云心的腦海里跳出來。
于是他沉默了一會兒,轉過身:“邪王,我昏睡了多久。”
邪王再一次因為李云心的態度而詫異了。實際上這詫異感一直都存在。就好比——你將一個陌生人視為敵人,而他給你的種種表現也像是敵人。但那個陌生人卻如同眼下的李云心一樣,一再以某種云淡風輕的態度與你交談,無論你心中在打怎樣的算盤——
這李云心此刻又像是朋友聊天一般,竟然心平氣和地問自己他“昏睡了多久”?
要知道眼下他可是被自己囚禁在此、并且被展示了這樣的一個秘密…他到底哪來的從容與膽氣?
就好像——這世界與他而言不過是一場大夢而已!
一種奇特的情感從邪王心中生了出來。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感。而這情感令他對李云心愈發好奇,甚至…短暫地稀釋了他心中的敵意!
因而他想了想,勉強答:“兩個時辰而已。”
李云心略想了想,看起來像是稍稍松了一口氣。然后才以嚴肅又鄭重的口氣道:“之前的那個問題——我以為你殺掉那福祿老魔,又哄騙了他的七子為你所用,實際上事情不是如此,對不對?我想要聽一聽內情。”
李云心的語氣越發柔和了。他的表情看起來也柔和。
這令邪王的心中又生出那種奇特的感覺。這感覺…叫他心里微微有一點兒發顫。就仿佛在極餓的時候吃下鮮美的血食、將身體里空蕩蕩的那一部分填滿了。
他瞪著眼睛看李云心,疑惑地搖了搖頭:“…這是什么妖術?”
李云心愣了愣:“嗯?”
大妖魔瞪著他,無意識地拍了拍自己胸口。堅硬的拳頭與胸口的甲殼撞擊,發出金屬一般的聲音:“…這里——”
妖魔不曉得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見了李云心的神色又覺得自己想得多了些,然而…
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云心看了看他,忽然明了地笑起來。
“大概是我的人格魅力吧。”他柔聲道。因為此前受了重傷、聲音略有些沙啞。但卻更具磁性,“喜歡我這種漂亮溫和的人,又不是你的錯。”
他一邊說一邊抬手在邪王面前晃了晃,邪王竟又有些失神了。
于是聽見李云心再說道:“究竟真相是什么?”
邪王盯著李云心看了一會兒,眨眨眼。然后低低地嘆了一口氣,竟真地開始說話了:“那…福祿老魔?哪里是我殺死的。實則你已經見到它了——那便是他。”
他邊說邊往李云心的身后指了指,又像是怕李云心誤解,補充道:“那些鐵索,便是它。福祿老魔,真身乃是一株葫蘆藤。年深日久成了道行。又在自己藤蔓上結下七個葫蘆——我那七個義子便是他所孕育出來的了。”
李云心插了話:“這些…是他對你說的,還是你自己親眼見的?”
邪王眨了眨眼:“什么?”
“我是說,你親見了他從一株葫蘆藤修得道行成了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