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他在這妖魔的洞窟之中,人肉的血宴之畔…閉目沉思。
他從前苦思冥想所得出的謀略規劃需要改變。但這改變卻非一朝一夕之功。事情來得突然,他非得爭分奪秒不可。李云心知道自己一直都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條橫貫懸崖的鋼絲上。這鋼絲一邊是道統劍宗,另一邊則是妖魔左道。在鋼絲上的時候可見藍天白云。可一旦某個環節出了岔子再加上一點點的壞運氣,便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從前或多或少寄希望于白閻君對他的特殊關照。而今卻更加真切地意識到對方的關照必然有所求。
且他眼下知道自己并非唯一人選。白閻君對他說過的話意味著曾經也有人做過此類事、得到此類關照,然而失敗了。他并非“唯一”者。他必須證明自己的價值,如此才能換得更大的價值。
…嗎的。
李云心嘆了一口氣,聽見腳步聲。
腳步聲在長長的洞窟當中回蕩,比較輕。當然這個“比較輕”是相對于尋常的妖王而言——他自己的腳步聲也在“比較輕”的行列。妖王們大多身形魁梧。哪怕不魁梧,也會努力吃成一個胖子。這或許是野獸們的原始本能作祟——體型大的,威懾力總要大一些。
而他在這里遲遲不肯走下去、一直等,便是在等待這樣的人。
妖王們可不會在意什么“內在”、“才學”。自己與他們相比生得小,便很難有親近感。他至少需要一個體型類似的家伙做伙伴——這樣的家伙進場必然遭到嘲笑。而此類嘲笑可以在短時間里拉近兩人的距離感。
——他才好坑人。
因而抬眼看過去,果然看到一個身形與自己相當的家伙。
這世界的人身材普遍短小。依著他的眼光,渭城中成年男子的平均身高在一百六十五厘米上下,女子則在一百五十五厘米上下。這還是因為渭城乃是當世的大城,生活水平要好很多。
這倒實實在在是最正常不過的現象——這時候的人缺衣少食,生育又早。當真發育得好才是見了鬼。
便是在這樣的世界里,他就更顯得鶴立雞群、“長身玉立”。走在渭城的街上,總有人矚目他。但他這樣的身形在妖魔當中去卻并不算出奇,在道統與劍宗的修士當中也只能算“高挑挺拔”而已。妖魔們由獸類化形、總是追求身材高大。而修士們錦衣玉食、又常年修身鍛體,發育得不好也是見了鬼。
但眼下走來的這位妖王雖同他仿佛,卻要更寬一些。
他身上有虬結的肌肉。此妖王穿紫衣,但上身只籠住了胸背,卻露出一雙青筋暴露的臂膀。下身襠部用粉綢遮了,再下則是一條短小的紫褲。也不曉得他從哪里得了人的綢緞織錦,便不計較什么顏色、形制,都套在自己身上了。
但這妖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倒是生得大。走路時左顧右盼,像個孩童。
李云心在暗地里關注著他。便看到這妖王走到洞口懸崖的盡頭停住腳步,先往下看了看。
一看到大廳中的場景、聞到廳中的血腥氣…便皺了皺眉。
——他不喜歡這景象。也不喜歡這味道。
這倒叫李云心略略吃驚了——竟有妖魔不愛血食的么?
因而他挺起身,從陰影當中走出來:“我也不喜歡這味道。”
紫衣的妖王顯然并不常被搭訕。聽了這話似乎略驚一驚。先看李云心,再往左右看一看。見四下里無人才曉得對方的確在與自己說話…
于是眨起了眼、略微張開嘴,“啊”了一聲。
這反應倒叫李云心也在心中微微一愣。是個世俗人這樣子倒正常——不常見世面,為人膽小靦腆。忽見陌生人同自己說話緊張得直眨眼。略微張開嘴無意識地流露出自己緊張又驚訝的情緒,略拉長的人中更意味著這家伙平日里就是個膽小怕事的性子。
但問題是…
這他嗎是個妖王。
但他仍不動聲色,再往前走三步,微笑著拱手道:“在下風流玉面小銀龍,自洞庭來赴會。不知道這位妖王如何稱呼?”
這位妖王仍不說話。瞪大眼睛盯著李云心看,緊張地鼻孔都微微張開,臉色一片潮紅。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嗓子里擠出一句話來:“我…我…我是老七。”
李云心微微瞇起眼,想了想,再笑:“老七…閣下可是——這邪王義子當中的七子?”
李云心的語氣溫和,表情也溫和,模樣更溫和。因而這自稱老七的妖王慢慢平靜下來。平靜下來之后說話也流暢許多,只是仍靦腆:“啊…正是。是義子,我是老七,我義父是邪王。我還有六個哥哥…都在里面了呀。哎呀,我來得晚了,要被哥哥們罵的…”
他說了這話就急著走,似乎真的很怕挨罵。
李云心眼珠一轉,忙上前一步攔住他:“兄貴慢走啊。你既是來得晚了,這樣子去必然要被責備。倒不如與我同去,就說路上見了我、相談甚歡——他們總不能當著客人的面罵人的。來來來,說說哪個是你六位哥哥。我正好也仰慕七位的英名有意結交,擇日不如撞日,今日可不就是好日子了么!”
他一邊說一邊自來熟地上前拉住老七的手,再在他強而有力的臂膀上抹了一把——嚯!當真是如同鋼鐵一般堅硬的肌肉了。老七這一身肉硬得不像話,說是“如同鋼鐵一般”也絕不是什么形容詞兒。李云心身為龍族肉身強橫,指甲稍一用力便可在大石上留下刻痕。但拂過這老七的臂膀…卻是一點白印兒都沒留下。
老七被李云心抓住手,登時大窘,就要甩開。李云心便隨他了。但剛才抹了幾把…已曉得這老七的修為并不低,至少不在化境之下。又不知真身是什么東西,竟然耐得住自己的一抓。
只是老七雖然窘迫,卻似乎因為方才的肢體接觸、同李云心之間的距離又近了些。
李云心松開手嘆口氣、做出一副很受傷的樣子黯然不語。
而這老七原本甩開他是要走的。然而再扭頭瞧了瞧他這樣子竟是于心不忍了。眨了一會眼睛、又扭捏局促一陣子、一皺一雙濃眉,道:“你…你不要氣。你來…我給你看個寶貝。”
說完了便伸手在腰間一抹,眼巴巴地看著他。
不知道怎的李云心被他瞧得有點兒發毛。可仍慢慢走過去——才看清楚這位老七從腰間取出來的東西。
然后李云心便皺起眉,愣住了。
老七一雙粗壯的大手當中,竟然握著…一只葫蘆。
老七見他發愣,還以為是自己的寶貝吸引了他。終于不再皺眉并且嘿嘿笑起來:“不氣、不氣嘛。你看我這個寶貝,是能將你吸進去的。噫,你叫風流玉面小銀龍——小銀龍,我叫你一聲你敢答應嗎?”
李云心答應了才有鬼。他不但沒有答應,臉上的神情反而變得古怪起來。
他略后退一步再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這老七一番…然后神情變得更加古怪、忽然問:“我說老七,你大哥…是不是力氣很大?你二哥…是不是看得遠、聽得遠?你三哥…是不是銅頭鐵臂?你四哥…是不是會噴火?”
這老七聽了他的問話并不以為意,只稍愣了愣:“咦,你怎么曉得這事的?”
然后想了想、樂呵呵地點頭:“難不成你是我哪位哥哥的朋友么?!”
妖魔們大多有天生的本領。這本領在很多時候可以做殺手锏,輕易不向外顯露。但邪王的七位義子也是一方大妖,個把人知曉其中內情也不足為奇。畢竟他們可能要時常爭斗,總會被人瞧了去。因而李云心這般說,老七便覺得他或者從前與自己的哥哥們相交。
但說罷了卻發現李云心的臉色變得更加古怪起來——這位自稱老七的妖王可從未在誰的臉上看到這樣復雜的神情。
過了好一會兒李云心才輕輕出了口氣:“哪有這樣的榮幸呢。只是從前聽一位朋友提起過。我說…老七,再多嘴問一句——你可知道從前那位是什么人?”
老七若是個玲瓏心,大概便曉得李云心問的是什么。但他偏偏看起來是個肌肉虬結、實則腦筋單純的妖。因而李云心的這幾句話令他一臉茫然,只張著嘴:“啊?”
李云心便在心中嘆口氣,打算暫時揭過這話題。但耳邊卻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閣下口中的‘從前那位’,問的可是被我義父擊敗殺死的大妖么?”
這是一個粗壯渾厚的男低音。令人在第一時間想起寬闊的肩膀、鐵青的下巴、巖石般的筋肉等等雄性荷爾蒙爆表的元素。李云心當即轉頭,身邊卻并沒有人。因而曉得這是對方使用了什么“傳音入密”之類的神通。
這老七說話做事看著像是個尋常世俗人。眼下出現在耳邊的聲音聽著也正經,沒有尋常妖魔的戾氣或者殘暴氣。再和上他話里的“義父”,李云心便知道應當是…這老七的某位哥哥。
傳音入密的法子在妖魔中或許罕見,但對于修行者來說卻并不難。
李云心笑了笑,嘴唇輕啟動,無聲道:“聽起來這位便是老七的二哥了。在下風流玉面小銀龍,今日來赴會,有意同諸位結交。”
他略停頓一會兒,一個大膽的想法忽然從腦海中閃出來。他再用一秒鐘的時間考慮了前因后果,便又加上一句話:“想與七位哥哥共商大事。”
對方沒有立即回他。李云心便轉頭再往大廳中看。
廳里人來人往、光影交錯。李云心用了兩三秒鐘的時間才看到他要找的人——六位妖王坐在廳中偏北的方向。
妖魔們雖不是很喜歡人間禮儀,但總也要講尊卑。于是化人形之后也要學一些人間的習俗、等級。譬如這廳中的座次便有講究。那些不入流的小妖王是隨地盤坐著,稍有實力的便有一方石臺。本領再高強些又有石凳,再上一些便正經起來——是大石幾、高高的石質靠背椅。
眼下李云心看到的六位妖王便坐在由一整塊巨大石材劈砍出來的椅中。他們身量雖沒有其他的妖魔高大,但各個如同老七一樣肌肉發達,看著也有威風凜凜之勢。
他的目光尋到了他們,便發現六位妖王早就在往這方向看。眼眸在火光中灼灼地亮,相隔這樣遠仍可感受到其中的精氣。
李云心看到了他們的裝扮。這六位哥哥的衣著形制與老七類似,只是顏色不同罷了。大哥紅衣,二哥橙衣。三哥黃衣,四哥綠衣。五哥青衣,六個藍衣。合上這位老七,正是“紅橙黃綠青藍紫”七色。
李云心細看了看,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然后在崖上朝他們遙遙拱一拱手,轉頭對老七道:“七哥,已見過六位哥哥了。幫我引薦一遭吧!”
看著呆頭呆腦又靦腆的老七當然不曉得李云心在計較什么。但他很喜歡這個“新朋友”。妖魔當中到哪里去找這樣溫和漂亮會說話的人呢?
況且他們七兄弟又與這廳中絕大多數的妖魔不同。譬如那些妖魔喜愛血食,但他們兄弟七人卻偏厭惡那東西。如今那六位在這樣的廳中坐著也只飲清水,就連陷空山的小妖們都不大上前——奉了飲食便溜溜地跑走,似乎生怕身上的血腥氣沖了那六位的鼻子。
因而這老七一口應了,拉著李云心的手便下了崖。
再說他一進場,廳中的喧鬧中便立即弱了三分。老七看起來扭捏靦腆,此刻到了人多處便更緊張。一緊張就繃起臉——他生得五大三粗,又有鐵青的下巴和濃密的眉毛以及滿臉的橫肉。不論是因著什么繃起臉看著都怕人…且他可是邪王的義子之一。
廳中的妖魔們便為他讓開道路,看看李云心、又看看老七腰間的那只葫蘆,大抵是都曉得那也是一件罕見的法寶。
兩人如此直往大廳北面去。待他們走開了,妖魔們便又自顧自地快活起來——他們的心思總是比人來得少些。
等李云心與老七走近了,便看見那橙衣的妖王站起身、緊抿著嘴死盯著李云心觀瞧。老七因為哥哥這樣的目光而略顯惶恐,只怕挨罵。李云心倒曉得那不是針對他的。便拍了拍他的肩,徑自走過去。
他從六哥的身前走,一直走到二哥的面前。只是臉上換了一種神色。
倘若是一個經歷過許多世事的世俗人便不難理解李云心的這種神情意味著什么——他微微皺眉、瞇起眼睛,嘴巴微張。目光依次在幾位妖王的身上掠過,但又的的確確將每一位都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一番。
他緩緩走過去的時候,甚至會以難以覺察的幅度輕輕搖頭、并且嘆幾口氣。
等走到了二哥面前、目光從大哥身上收回的時候,胸膛又急速地起伏了一下子、閉一下眼睛…才“恢復平靜”。
然后他用憐愛的目光盯著二哥看、嘆息一聲道:“…這樣壯實了啊。”
這二哥本是號稱有千里眼、順風耳的本領。先前聽到李云心在崖上與自己的七弟交談心中就起疑,因而才“請”了他來。見了他又覺得面生、看著很古怪。因而警惕之心大盛。
可哪里知道這家伙忽然做出這樣的表現、用這樣的表情站在自己面前、又說了這句話——
二哥便愣了愣——六位妖王下意識地互相看了看。
用人間的話來說便是…面面相覷了。
因為這“風流玉面小銀龍”的作態看著…就好比人間一個老翁同自己的兒孫分離許久。多年之后回了家見兒孫都長成了卻不認得自己——心中既痛且憐惜,但又有三分的寬慰。
再合著那句“…這樣壯實了”——這六位便都有些發懵。不曉得這“小銀龍”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這二哥愣了一會便皺起眉,知道這人或許不尋常——他此前可是問到了“那一位”的事。
七弟年少不懂事不明白,他們六位卻是曉得。這小銀龍口中的“那一位”便是…很久之前被邪王擊敗的那位大妖魔。而他們七個,從前則是那位大妖魔的麾下。至于如今怎的成了邪王的義子、又為何甘愿做他的義子,其中故事便要曲折得多了。
因此他看了看李云心,略一猶豫,沉聲道:“閣下究竟是何人呢?閣下問的事情,可不好在這里問的。”
說罷抬頭四下看了看,補充道:“我義父可不愿意聽到這些話。”
但這位“小銀龍”似乎一點都不在乎什么邪王。他輕輕搖搖頭:“你們七個孩子,可還記得他的名號了?如今在這里,連他的名號也不敢提了么?”
妖王被稱作“孩子”,本該勃然大怒。換做其他的妖魔更會勃然大怒——他們的腦筋才懶得多轉幾道彎兒。
可這六位似乎偏是李云心愛慘了的那種罕見的“聰明人”。先是再愣,然后沉默。再接著那二哥臉上的神情愈發的緩和。然而緩和之中卻又帶著在李云心看來相當明顯的、故意裝扮出來的“怒意”與“不在乎”——冷哼一聲道:“有甚么不敢提的?咱們七兄弟從前的主家乃是那玄境的大妖,字號‘福祿老魔’的——說了又能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