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妖從前只曉得這李云心修為高些,卻沒什么切實的概念。而今曉得是真境了,又見他抬手便斬殺赤蛇王,才意識到那該有多么的可怕那是超出了他們認知的強大。
因而在略微一愣之后當即作鳥獸散,只有那長折谷的谷主、赤焰朱蛤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在作壁上觀。
這舉動保住了他自己的命。群妖逃散,卻逃不過真境大妖魔的掌控。那李云心在半空中一揮袍袖,便有數十道妖力直奔幾個有名有姓的大妖魔去。在這樣的境界差距之下也無論什么技巧、心機。他那妖力觸著即死挨著即亡,只兩息的功夫,那些個甚么谷主、澗主便統統被他撲殺個一干二凈,那些小妖魔也都下餃子一樣入了水,撲騰一番之后消失不見了。
一刻鐘之前這島嶼上還一片燦爛、熱鬧非凡。到如今也是燦爛。但二字得分開說火光燦然,一地爛肉。白沙灘已被染成赤沙灘,湖水也都變了色。仍站立著的只有五個人白云心主仆、李云心,以及蛤王、白云心那丫鬟的生父,千年的鱉精。
這湖中的二位谷主平日里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輩,手底下妖命、人命無數。但可曾見過這么個殺法兒?李云心本領高強,又不是妖身妖心,殺死妖魔來自是心狠手辣,半點兒遲疑也無。
放過了蛤王是因為他此前態度與眾不同,放過了鱉精則是因為白云心那侍女。
李云心從空中落下,將腳底下的血肉踩得“噗嘰噗嘰”作響,一路走到蛤王近前低頭看他。
這蛤王此刻雖說不上面不改色,但看著也不是十分慌亂。倒略抬頭與李云心對視,道:“他們自取死,我不得不從。但只是搖旗吶喊罷了,算不得死罪。”
“所以看著你就像聰明人。”李云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側了身去看白云心的小丫鬟,“小姑娘,你爸爸怎么辦?”
那丫鬟也不說話,哼了一聲轉頭不看他。
李云心見此情此景,就在心中微微嘆息一聲。在平日里他大概不會用這樣血腥殘暴的手段,將這沙灘血洗了。但在平日里他也不會將其他的妖王全殺了,只留這兩個。
是因為此前蘇翁在紫薇宮中與他說了那些話雖然真實情況、真實心思或許與蘇翁所知曉的有出入,但仍對李云心有些觸動。
殺了眾妖是因為心中激動起伏,獨留這二人也是因為激動起伏。但如今來看…妖魔似乎是真無情。
但他們的無情只是相較世俗人的“情”而言道統的修士們大概不在此列吧。他出于某種心思留這鱉精一命,卻不知道這樣的機會對于這鱉精來說意味著什么。
丫鬟不理那老物,鱉精也不像人那樣惱怒。反倒一臉如釋重負的神色,拿眼睛在李云心身上瞟來瞟去。這眼神里滿是討好又擔憂的意味,偏生出現在一張溝溝壑壑的臉上李云心瞧他這樣子沒來由地心中一陣煩悶,便喝道:“出來罷!”
話音一落,血海似的湖水中陡然鉆出一個妖魔來。正是此前被李云心拋下了云頭的李善。
這妖魔當時落了水卻沒有走,一直跟在李云心身后往這小島來。雖說此前未露面但竟沒有逃命。這對于一個妖魔來說似乎已算得上莫大的忠誠與勇氣了。
李云心也不管這妖魔看著如何、心思如何。只道:“你們三個既然從前是老交情,就由著你好好調教他們兩個這湖里還有些什么小事都一并處理了。我只要一個服帖的洞庭哪里出亂子,就想一想今天這血海。”
李善見自家大王不怪罪他,心中歡喜自不必說,唯唯連聲。而后豎起一對看不見的眼睛,兇狠地呼喝著二妖往湖中去了。
紅色的沙灘上便只剩下三個人三個妖魔。
此前白云心一直坐在那寶座上看李云心做事、說話。到這時才開口。
但她的聲音與從前不同。變得更有“人味兒”了。此前的白云心像是一座隨時會噴發的火山。你聽她說話、看她做事和常人無異,但說不好下一刻是不是就會露齒獠牙利齒、抬手將你抹殺了。
但如今她的聲音聽起來更加平靜柔和,仿佛心里的波瀾與怒濤被撫平許多,又像是對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興趣,只懶懶地看這世間了。
“他們兩個并不簡單。你該同他們好好說說話。”白云心看著李云心,眼眸里有某種奇異的神采,“當初知道你也不簡單,但沒想到這樣不簡單。只是…也無趣了。”
李云心略想了想她的話:“你是說他們兩個可能和這湖里的龍魂有牽連?”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還能是因為什么事讓白云心這樣一個真境的妖魔覺得“不簡單”。
“是。但你倒不用在意的,你很快也不要擔心這件事了。”她說到此處,再停頓下來歪著頭看李云心。
李云心意識到這喜怒無常的真境妖魔心中似乎藏著些別的事情,就靜靜地等待著大概是與那句“你也無趣了”有關吧。
小丫鬟侍立在白云心身邊,襯著火光不說話。
小黑驢在寶座之后站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便低頭抽動鼻子在沙灘上嗅。但又沒有草嗅到些濺到它那里的血肉糊糊,用舌頭舔了舔,慢慢地吃了。
然后白云心輕嘆了一聲:“為什么要做妖魔呢。活著不好么?”
李云心略想了想:“出了什么事?”
白云心站起了身。她的真身或許是鶴本以纖細優雅知名。因此她的人形身量也長些。她穿白裙在滿是血污的沙灘上慢慢踱步、雙手勾在身后低著頭…看起來極像一個在夜風里散步的普通女孩子。
她這么走了幾步,轉頭看李云心:“我是鵬王義女。你可知道。”
李云心慢慢地走過去,與她在沙灘上并肩而行:“我知道的。”
“道統與妖魔要開戰。”白云心微微側臉看李云心。攜著血腥氣的微風拂過她的面頰,一縷細發略過唇邊。這令她看起來有些頹廢與迷離的美但眼眸是灼灼發亮的。
“道統的人在渭城外布置了很多法陣。大概要用渭城里幾十萬人的陽氣、輔以法陣,毀掉這洞庭禁制。”
“幾十萬人的陽氣和法陣…”李云心順著她的話想了想,“相當于廣生玄妙境界修士的傾力一擊?這種力度想要毀掉洞庭禁制,還是有些難度的吧。”
白云心仍不正面回他,而是又道:“我義父叫我來取一樣東西。取到了便即刻走因為這禁制沒有你想得那樣強。外面的道士布置好了…這里是守不住的。”
李云心微微一愣:“你來取龍魂?”
“是。我義父是鵬王。天下眾羽之主。”白云心輕聲道,“天下妖魔以真龍為尊。但我義父卻不是真龍的僚屬,而是盟友。妖魔與道統開戰,真龍需要我義父的助力。但我義父不想參與進這件事里。所以”
李云心想了想:“他打算做些別的事,付出些別的代價,換取自己抽身在外的超然地位。”
白云心微微一笑:“和你說話倒是不費口舌。”
李云心第一次見她這樣笑沒有任何惡意的、只為釋放善意或者情緒地笑。這令他覺得更加反常這白云心心中必有其他事。
“那么你來取龍魂,好保證它不落在道統人的手中。算是幫真龍一個忙但真龍怎么不自己來?龍子為什么不自己來?啊…想來你也不好答。”李云心皺眉,“只有這么一件事么?”
“還有的。大妖魔并不多你現在便算是大妖魔。真龍需要更多的大妖魔。但同境界的妖魔與妖魔之間也不同以龍族為最強。”白云心輕出一口氣,“真龍需要更多的龍族。”
李云心停住腳步。略沉默一會兒才道:“你不要告訴我…妖魔里也有和親、聯姻這種事?”
白云心轉過身看他:“為什么沒有呢。”
“你和真龍?”
“和龍子。”
李云心略沉默一會兒,道:“誰?”
“不是你。”白云心笑起來,“你此前說當我是好朋友,我知道你說的是鬼話。我又不是那紅娘子之流,那樣容易就被哄騙了。第一次你怕我殺你,第二次是你要用我。而今大概你要問我怎樣才能出入洞庭這些事我義父與我細細說了,我想來想去,覺得很有道理。”
“而今我來只是告訴你如何出洞庭。此前覺得你有趣,而今雖然無趣了,但終究是為我解過悶兒的。”
白云心說完這話,忽地湊近他,在他耳邊低語幾句這令李云心想起了他第一次在林中見到白云心的樣子。
耳語之后溫軟的氣息猶存。這白云心便一句話都不多說,揮袖卷了妖風,攜著她那毛驢直往天上去了。
那幾句話,是告訴他如何出洞庭。法子簡單,只是他初為妖魔無人告知他。
李云心站在原地呆立一會兒,那小丫鬟卻還沒走。看樣子有些話欲言又止,似乎站在原地想說又不曉得該不該說忽而看看李云心、忽而看看她家小姐遁走的方向。如此重復了幾次才略一嘆氣、跺腳,作勢也要遁走了。
李云心便道:“請留步。”
他這話好似救命的稻草,那丫鬟如釋重負地輕出一口氣,站下了。
李云心踏著沙灘上的血泊走近她拱手行禮:“此前姑娘你也是救過我的。還沒謝過姑娘芳名是?”
丫鬟倒沒心思與他客氣。先望望白云心遁走的方向,再湊近李云心一些,瞪大了眼睛看他:“你知道我家小姐為什么問你說你無趣了、為什么問你‘活著不好么’?”
李云心再拱手:“正要問這件事。”
丫鬟嘆氣:“唉。我聽說你這個人最近在渭城很有名氣,怎么這時候看這樣蠢笨了。我問你,你也算見識過不少的妖魔、自己也成了妖魔你可曾聽說過哪一對大妖魔夫婦了?”
李云心略一愣,才意識到這丫鬟說的意思。這樣長久以來,他的確沒有聽說過“妖魔夫婦”兩個妖魔成親,生活在一處。
紅娘子與那杜生算夫婦,但紅娘子說陰婚成了便沒有碰他杜生實則也不算是真正的妖魔吧。
他眉頭一皺,問:“沒有聽說過。這是因為什么?”
丫鬟直勾勾地看著他,像是要看清他聽到下面那些話之后的反應:“你知道妖魔非人。人與人婚配,有孕懷胎便生出來了。妖魔婚配同類的妖魔那自然也有孕懷胎、父母生養。但天下間妖魔這樣少,境界修為又各不相同,哪里來那么多同類、得道的妖魔了?”
“便如他是頭青牛得道,她是只母獅得道。二者婚配了、化人形青牛的妖力精氣到那母獅的體內,與母獅的妖力元陰結為珠胎…可那胎兒既不是青牛、亦不是母獅,只曉得是個妖胎,誰知道是什么來的?”
“這樣的東西必與母獅的妖力相沖相撞妖胎長得越大,它母親就越發衰弱。等它出生落地的那一天,便是母親身死的那一日呀!”
“…你究竟,有沒有在聽呀?!”
丫鬟說到這里,終于忍不住急起來。
因為她一邊說一邊看李云心卻發現他臉上的表情平靜,自己竟然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波動。
略過一會兒,才看見李云心微微向后退了一步,輕聲道:“哦。原來是這樣子。這種事…怪不得你家小姐羞于啟齒。”
丫鬟見他這樣子心里先已經失望三分。聽他說了這話三分再加三分,到底顯露出妖魔的本性、惱怒起來。她猛地細眉倒豎:“好你個李云心!”
這樣叫了一聲不曉得再說什么,憋了好半天才道:“你當是我家小姐要說又不說,偏要我來說?!呸!她才不想說是我本想你從前是人,還算個有良心的,才告訴你!”
李云心笑起來:“良心?妖魔哪里來的良心?”
這句話出口了,丫鬟終于徹底失望。她似乎想依著性子打殺李云心,但又知道自己不是對手。想要破口大罵,卻又覺得對這種人動怒正好被人看了笑話。心中情緒交織,竟然哭了起來。兩顆豆大的眼淚滴在血泊里,一跺腳也追隨她家小姐去了。
只留李云心在原地,襯著漫天的火光…漸漸皺起眉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