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慶國之內可以用這種語氣說出這種話的,大概只有如今的太后。但銀甲武士知道現在太后居住在宮墻之內,并不是眼前這女子。
知道眼前這女子存在的人應當很少的吧…他這樣想著,并且低沉而清晰地應了一聲。施禮、然后轉身走開。
武士走出十幾步,聽到身后那紗幔帳中一陣環佩的叮當聲,知道該是帳中那女子起身了。他很想轉頭去看,但又忍不住想到有關她的事情——
陛下稱她為清水道人。
旁人都以為會龍大道旁邊這一片草場乃是天子的土地,也會以為居住在這片草場中的女冠是天子的“外室”。但真實情況卻相差甚遠——整個慶國了解內情的不會超過五人,銀甲武士有幸為其中之一。
女冠清水道人的來歷已不可考,何時與皇帝變成這種關系也不可考——畢竟武士只有十六歲,而在他能夠接觸這個秘密之前,秘密似乎就已經持續了很多年。
眼下他知道的事情是,這女冠似乎才是慶國的實際掌控者。
天下間有傳言,說這天下實則是“趙家人”的天下。認為以當朝吏部天官趙政為首的趙氏一族官員以及附庸其上的龐大黨羽組成的文官集團瓜分了皇帝的權力,掌握慶國的實權。這也曾是銀甲武士少年時的想法及憂慮,但在他知曉這片草場當中的秘密之后他意識到,自己從前是的的確確地多慮了。
慶國的權力不在趙家人手中,也不在皇帝手中。
而在這清水道人手中。
在他這種渴望建功立業的年紀,自然生出過些別的什么想法。譬如認為君權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掌控是一件可怕又羞恥的事情,因此曾向皇帝建議殺死那女冠,再不做傀儡。
但皇帝的反應出乎意料。他不但拒絕這樣做,還將武士狠狠地斥責一番,警告他再不許生出這樣的心思。
武士曾認為皇帝有難言之隱、是在試探自己的忠心。但在數次諫言之后他意識到事情比他所想象的更加不可思議——
皇帝的確是那樣想的。他尊重、敬畏那個女人,甘愿奉上自己的君權。
這…多么可怕!
大概是因為這樣的想法,年輕的武士在走出數十步之后終于忍不住微微側臉、迅速地向身后看了一眼。
這一眼,看到那女冠清水道人走出了紗幔。她并未穿道袍,卻穿淡藍色的薄紗宮裝,但并非盛裝。她的黑發披散、沒有點綴任何發飾。她赤腳,雙足像白玉一樣溫潤細膩。她站在草地上微微仰頭向著天空看了一會兒,然后側臉看走遠了的武士。
于是銀甲武士看到她被黑發遮掩了一半的面龐以及一只亮得像夜晚的璀璨星晨一般的眸子。
他趕忙收回視線、沒有意識到自己因為緊張而心跳加速、腳步也加速。
兩年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清水道人的模樣——
他找不到任何詞語足以形容她的美。
未時的時候,皇帝到了。
皇帝今年三十五歲,正年富力強。模樣也像個皇帝——因為皇室的優良血統以及對這優良血統的代代改良,皇帝容貌俊朗,有中正平和的意味。
他蓄短須,獨自一人前來。穿鵝黃色的常服,戴了一頂蹼翼冠。走過寬廣的、空曠的、無一人的草坪,在距離清水道人十步之外停了下來。
然后他微微垂首站立在原地,就仿佛多年前做太子時站在自己的父皇面前那樣,又或者像是他的那位父皇當年站在這位清水道人面前那樣。
女冠在看著天空出神。過了好一會兒才側臉看到皇帝,于是微微一笑,向他擺擺手:“近前來。”
皇帝向前走了五步停下來:“薊州大旱,中午的時候忙了些,就來晚了些。請您不要怪罪。”
女冠微笑著搖頭:“你最近忙,但也要注意身體。已經比除夕來的時候清瘦了。你不喜歡肉食,但也要吃。吃肉才有力氣,別去信飲食清淡那一套。林林種種的東西都吃了,不要挑食,身體就不會差。”
皇帝點頭:“您說得有道理。我記下了。”
“要說朕。”女冠認真地看著他,“無論如何,你還是皇帝。”
“是。朕記下了。”
清水道人便又道:“這一次是為了渭城的事。看著渭城眼下的情況,皇帝打算如何做?”
她容貌美麗得難以形容,衣著打扮卻并不修邊幅。眼下像一個男子一樣赤腳背手站在草地上,竟比慶國的帝王更有磅礴大氣之感。
而皇帝站在她面前,就像是一個在回答先生問題的學生,略一遲疑之后說道:“朕聽說那邊劇變之后傳出了不少流言。譬如見到了前朝末帝魂魄之類的話。前些日子渭城的形勢的確并不穩定,但如今既然道統與劍宗的人都到了,這渭城也不好長懸王化之外——朕打算用一中庸平和之人去渭城。既能執掌民生,又懂得忍讓克制不會與道統、劍宗起沖突…初步定的是趙之和。”
清水道人微微點了點頭:“趙之和的確是個適合的人選。但我并不想要皇帝去管渭城的事。”
皇帝錯愕。隨即道:“您這樣做,必有您的道理。”
“天下要大亂了。”女冠向前走了兩步,赤足踩在柔軟的草尖上,因為她的動作而從裙裾之下露出來。皇帝飛快地瞥了一眼那雙足,又很快移開眼神、壓抑自己的情緒。
“因為離帝成了鬼帝,殺傷了道統與劍宗的修士——這是引子。”
“而后道統又在渭城折損兩人,這就進一步地發酵了。”
“而背景是,這數千年人道昌盛,世間的人口越來越多。人一多,妖魔也就會多。于是到了這時候,無論有沒有離帝、無論在渭城死不死人,都會有一場戰爭。”
“這一場戰爭將波及整個天下,沒一個國家逃得出去。”女冠的話說到這里,轉身正視慶帝,“皇帝,你常常向我慨嘆世道并不公平,道統與劍宗是天下藩籬。那么如今也該知道,這一場大戰正是打破這藩籬的好時機。”
女冠說了這些,略微沉默一會兒。然后從臉上露出微笑:“就像你一直不離開我,就做不成真正的皇帝一樣。這天下一直不離開道統與劍宗,也就成不了真正的天下。他們讓這個世界和平安穩,卻也讓這個世界失掉了活力——沒人會喜歡被人圈養著,是不是?”
皇帝微微一愣,眨眨眼,不知道該不該說“正是”——他不清楚清水道人問的是“是不是不喜歡自己離不開她”,還是后面的那一句話。
但很快他的疑惑得到解答。
“你是一個好皇帝,你該做真正的皇帝。”女冠低垂了眼神,輕嘆一聲,“我該走了。離了我,你可以做真正的帝王。而我要去做一直等待的事——也叫這天下變成天下人的天下,而不是道統與劍宗的天下。”
皇帝愣住了。片刻之后他竟失態地上前一步:“您…您…您要走?!”
“你們總要長大的。”女冠看著他,“你該知道渭城有一個人叫李云心。我要去看看他能夠做到什么地步。”
“李云心…朕知道他。”但皇帝并不將這個名字放在心上,而是急切地問,“您…何時回來?”
這一次女冠沉默的時間更久。
隨后她說:“你該希望再也見不到我。倘若再見到我,就意味著我失敗了。事情該怎樣做…會有人再對你說。皇帝啊——”
皇帝又上前一步,甚至想要伸手拉住她。
但只抓住了一點光影。在他踏前一步的瞬間,清水道人的身形就已經漸漸變淡了。
皇帝聽到她留下來的最后一句話——
“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