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情的詭異已超出了他的想象。原本以為老人口中的“兒女鑿沉了船”乃是暗喻。可能指代他從前手底下的某些人反了水,將他擊敗、算計、流放了。卻不想如今從紅娘子的口中…那件事竟被證實了!
他再也無法鎮定,心中的好奇之情大盛——他覺得從遇到這老人開始,自己的的情緒波動就變得越來越激烈。而今曉得自己的這種好奇或許不是好事、不是他一貫的風格,但就是…
按捺不住,想要立即動身。
他駕著妖風升到了高空,身形一晃便現出了三百丈的龍身。而后風馳電掣地直往那洞庭湖南岸而去。
先前他環繞洞庭用了四五天的時間。但此刻心中有了大致的目的地,又是以這般驚世駭俗的模樣趕路,速度絕非此前可比。清晨的時候從君山出發,到晌午的時候,便已經看到了南岸。
大成玄妙境界的修士昆吾子用一層薄霧封住千里洞庭的禁制,不叫李云心看到洞庭之外的景象,只給他留一方藍天。
他之前沿著洞庭巡游一圈也曾試過用神通、道法破除這薄霧障,但都是徒勞。
至少在術法方面,玄境道士的的確確擁有著真境修士無法抵抗的優勢。
然而當李云心快要迫近那南岸、現出了人身在天空中飛行的時候,卻忽然發現南岸的那一層薄霧不見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極遠處有一個小碼頭,但已經被之前的巨浪摧毀,只剩下幾根爛木樁。然而通向小碼頭的道路卻還是完好的,那路上有來往的人。
此處已經不是渭城府的地界,甚至都不是渭河府所屬的河中州了。但畢竟同樣是大慶的州府,風俗還是類似的。李云心一眼就看得出…這是在辦喪事。
此前在渭城外,也見過這樣的操辦法子——隔上幾里便搭一個戲臺,請了戲班子來唱戲,并不管是否有人聽。
眼下這通往小碼頭的路上便有一個臺子,且人還不少。
李云心暫且不去想這薄霧障如何煙消云散了,就只隱去了身形,飛落到南岸上的一丈地之內。他試著向外走,但禁制柔和卻堅決的力量將他推了回來。于是就靜靜地站在那道路的盡頭,看臺前的那些人。
紅娘子說那老人的確是蘇翁,住在蘇鎮。而這蘇鎮李云心是知道的。
渭城府是河中州的首府。而洞庭湖的南岸便是河南州——但這個“河”,所指的卻不是渭水,而是南河。
南河并非渭水的支流。雖然河道不如渭水寬廣、水量不如渭水豐沛,但卻是一條橫貫了大慶東西的長河。沿岸的山勢不如渭水雄俊壯麗,水文水情也不如渭水復雜多變。然而這些卻剛好滿足了“人”的需求。
這年月還沒有大得可怕的巨輪,便是一條水流平緩的南河就已經可以滿足大慶東西的通商需求了。當真要說這大慶的交通命脈,便不是渭水,而是南河。
李云心早了解過洞庭沿岸的州府,于是知道河南州的首府乃是琿城府——他第一次在路上遇到劉老道、遇到喬氏鏢局的那些人時,他們便是從琿城回渭城。
實際上走水路要比走陸路快捷許多。然而當初托鏢的那商人大概是覺得船行在洞庭湖中,舉目四望都不見人盡是水,終究沒有腳踏實地來得踏實,因而托付了喬段洪。卻也正令李云心遇到他們來了渭城、令喬氏一家人遇上那幾個劍客被滅滿門。更是令李云心后來在渭城中迫不得已做出了許多事…
而這渭城里也死了許多人。
而今無論道統、劍宗、妖魔,還是李云心,都覺得自己各有緣故理由迫不得已。
卻無人去問那死去的數萬人竟是得罪了誰,平白就沒了性命。可嘆也是英雄拔劍起、蒼生十年劫。
不過這些也僅僅是在李云心心中一閃而過的感慨罷了。倘若他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少年,或者一個心地純良的中年,也許會因為這些感慨而反思,試著做些改變。
然而他畢竟不是真正的少年,又不是心地純良的中年。在從前那個世界稱得上陰險腹黑,在這個世界亦稱得上人魔梟雄。他有選擇地放大自己的某些情感、壓抑自己的某些情感,和那“蘇翁”乃是兩個極端。
如今他站在這碼頭,回想自己從前所了解的河南首府琿城府——下轄的這個蘇鎮。
之所以當初特別留意了這個蘇鎮,是因為這鎮中的宗族勢力、規模大得可怕。這蘇鎮乃是琿城府中除了琿城之外的第二大繁華之地。雖說名為鎮,但比某些偏遠的州府大城還要繁華三分。鎮中的人口有六萬之眾,然而不姓蘇的,只有數百而已。
琿城長官的政令在這鎮中并沒什么用處。真正有用處的,據說是這蘇鎮蘇家的族長。
他從前覺得這種事情有趣——一個大家族的族長可以同一地長官抗衡。他也知道在古代這種事常有,然而畢竟從前只是聽說。而今雖然也是聽說,卻可以看到活生生的例子了,因此多留了心。
到如今如果紅娘子說得沒錯…
他之前曾經感興趣的那個蘇鎮族長——就是那手段高明得可怕的蘇公呀!
在紅娘子的口中,蘇公是一個浪蕩的敗家子,沒什么本領的紈绔。
在李云心的眼中,蘇公是一個神通廣大、道法高明的神秘異人。
這兩種印象無論如何也沒法兒統一起來。
而等到李云心站在湖邊安安靜靜地觀察、傾聽了一會兒之后,心中的疑惑不但沒有減弱…
反而更加強烈了。
據岸上的人說,蘇鎮蘇家長房一夜之間塌了天。
族長蘇公死掉了,他一雙理事的兒女也死掉了。
死因乃是——前些日子那蘇公大壽。兒女知道這老頭子最喜游玩,于是將家中的畫舫開上洞庭為他祝壽。
畫舫上不但有這三人,還有蘇家各分支的家主、管事——這蘇鎮所有的首腦,幾乎都在那么一艘船上。
然后天上就“下起了傾盆的大雨”。說話的那些人也沒什么見識,只曉得用“傾盆”這個詞兒來形容昆吾子造出的那一道貫徹了天地的水柱。
任誰都知道,那船上的人是斷無生還的道理了。
而人死掉之后不見尸首,原本該去湖中打撈。可是現在洞庭湖也被封住了。畫舫是從這個碼頭出發,便只能在這個碼頭祭拜。蘇鎮上如今理事的人這些天都聚集在此,要談論的事情實在太多。需知蘇鎮不僅僅是一個鎮子——同時也是一個產業遍布各地的龐大經濟體。
在幾乎高層統統完蛋的情況下處理好這些事,不比治理一個小國家更加輕松。
而人們不曉得如何解釋那天的那一道水柱。也不曉得如何解釋這千百年來都好好的洞庭而今為什么只能看著、卻進不去了。在最初的驚異惶恐之后有些人找到了一個原因——
琿城里是有道統、劍宗的流派駐所的。任何一個城中長官都曉得與那些道士搞好關系、將其奉為上賓。于是有人說乃是那琿城的知府恨蘇家不受管轄、覬覦蘇家的財產,用真金白銀說動了城中的修士,施展神通將蘇家人干掉了。
人們并不知道怎樣的境界才能搞得出這樣的大手筆,也不知道城中那些修士的道行如何。但只要知道那些人乃是“仙人”,這推斷與邏輯就可在心中自洽了。
紅娘子的說法被證實了。
只是她那時候說得云淡風輕,實則蘇翁的重要性要比她說得重要太多。
但也可理解——洞庭君的女兒,豈會將那些人的什么金銀、財產放在眼中。
千萬年來這洞庭之中不曉得沉沒了多少船——隨便挖一挖,也是富可敵國的吧。
李云心從中午一直傾聽到晚上。有些人離得遠,聽得不分明,但可以從別人的只言片語中還原字句。他用三個時辰的時間將在這碼頭附近的人的說法統統理了一遍、記在心中。等實在探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情報時,才趁著夕陽的余暉潛進了湖水里。
他試著回到第一次遇見蘇翁的那個深水島嶼附近,在水中尋找可能存在的尸首。
然而這豈是一件易事。小小的一片池塘可能是死水——沒有風吹便安靜地不動。但洞庭這樣的大湖,幾乎可以算作一片小小的海洋。冷熱、密度不均,便在水底下生出了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暗流。表面上波光粼粼,水面下卻可能是個漩渦。那湖底的潛流縱橫交錯,又過了這些日子,尸首沒有被分吃掉,也不曉得沖到哪里去了。
李云心現出神魔法身在湖底站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得找些幫手做成這件事。
這世界人們心中的神仙,和他那個世界人們心中的神仙類似——施展法術神通都不需要講什么道理,前一刻可能斷了人的生死、助人轉了氣運移動了山河,下一刻又可能因為一餐飲食同凡人計較。
——都只是人們用來表達愿望的工具,乃是一種浪漫主義的形象象征。
但無論是李云心還是洞庭君,都沒法子一招手,便叫這洞庭將他想要的東西乖乖送到自己面前。
洞庭君從前有蝦兵蟹將,想來九公子也會有幾個助手。但九公子那樣子的性子,即便有,大概也都在他死后作鳥獸散。而洞庭君的這洞庭…
李云心覺得必然不會只有他與紅娘子這兩個妖魔。這樣大的一片水域,要說沒有被洞庭君收伏的小妖魔,那可當真是天方夜譚。
而他從前不理會那些妖魔,是因為不曉得會不會是洞庭君留下來的棋子。
洞庭君既然有辦法在禁制開啟之后跑出去找神龍,說不好也有辦法遙控些水族妖魔,要他們從李云心這里得來些情報。
但眼下既是要用,也就用了便是。
他是個大度的人——轉了身去報信的他用不著理會,反正不是什么大事。當著他的面作妖的,滅殺了便是——
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便在這水中猛地瞪圓了雙目,身周立時生出無數細小的潛流來。他在陸地上的時候可以吞吐云霧興風雨,在這水中一樣可以攪動暗流——此乃新得的本能,是那龍族天生的本領。
那些細流便攜著他的龍氣,向著四面八方擴散。告知這洞庭湖中可能暗藏于各處的妖魔們——一個龍族大妖來了這洞庭,正在宣示自己的存在與領地,同時向他們發出召集的命令。
若是從這一點上來說,的確與那些用氣味來標記自己領地的野獸們并無不同。
而這也是此前李云心不喜歡這樣做的緣由之一。
然而過了兩刻鐘,他沒有見到任何“人”。
李云心輕輕地出了口氣,意識到可能有意外的狀況又發生了。
他不會高估妖魔們的忠誠與膽量。湖中的大妖或許不愿意理會他,但小妖魔可沒這么大的膽子。洞庭君不在湖中,即便他鳩占鵲巢,也仍是真境的大妖魔、此刻可以切實威脅到它們的存在。
然而現在就連一個小雜魚都不露面。
但他又等了一個時辰。細小的潛流去得更遠,他終于見到了這湖中第四個擁有靈智的存在。
來者乃是一尾“美人魚”——從形態上不得不這樣說。
此妖人身魚尾,似是化形剛剛到了關鍵時刻,卻因為修為不足無法再精進一步,便落到了如今這種尷尬的境地。
妖氣很重。數里之外就宣泄了大半,仿佛生怕人不曉得他乃是一個妖魔。
有道大妖都會收斂妖氣,只有道行不足的才會外放——還不是主動外放,那是妖氣、靈力外泄的表現。
他生了個圓臉笑面的男人模樣,有只肥大的手臂和肚腩。偏生下肢的魚尾修長纖細、赤紅色,兩者搭配在一處看著實在怪異。
這妖魔似乎怕羞,扭扭捏捏地在潛流中盤桓了好一會兒,才藏身到李云心身旁一片生滿水草的大石后,偷偷地瞧他。
李云心早感應到了他,但也沒什么心思去結交、拉攏,而只想要個消息。
于是頭也不回地問:“為何只有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