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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拿起筷子端起碗吸溜了一口泛著油星兒的湯、滿意地出口氣,道:“頭回見啊?頭回見,就是那野原山起了野火之后的那一天。我記得清楚——那天都說山上起了野火,必然有不少燒死的飛禽走獸。去撿了那都是好肉。”
“我聽著也覺著是好事,大清早就起了要往野原山趕。結果一出門——我家靠著水邊嘛——遠遠看見一個后生穿著白衣站在渭水河口的岸邊,往水里瞧。”
“我看他穿著富貴人家的衣服,又聽說了渭城里的事,就合計著是不是他家也在城里、家里遭了難想不開要投江,趕緊過去要勸勸。”
“結果沒等我勸那后生就轉身兒走啦。我看他那面相,嘿,忘不了——那俊俏,就是公子哥兒的相貌,不是咱們這些做活的。如今再一想當初,那一定是忘不了——一輩子能見幾次那么標致的人呀?”
“唉要說后來——”
“閣下沒有記錯?”小販冷靜地問他。
過客第一次被人稱作“閣下”,還是出自一位賣酸湯子的小販之口,愣了愣。但這種驚詫感轉瞬即逝,他很快苦笑著嘆口氣:“錯不了。為什么錯不了?那天我們一伙人趕了一天的路到了野原山,可怎么著?那山火,好家伙!”
“四五丈之內就能給你隔空烤出燎泡來。燒死的飛禽走肉獸?屁呀!都燒成炭啦!這事兒我能記錯么?一人一輩子都趕不上一次——”
小販忽然一頭栽倒在桌上。額頭磕到桌面,發出嘭的一聲響。
過客嚇了一大跳,但一息之后小販用力地晃晃腦袋睜開眼。先茫然地往四周看了看,然后覺得頭痛欲裂,并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么、自己又為什么跑到客人對面坐著來了。
白鷺洲的過客有些發懵,不曉得這人演的是哪一出。小販也發懵,覺得自己的身子空落落的,像是被掏空了。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相互看了一會兒,都不是很明白方才到底是什么狀況。
但有人已經明白了。
陰魂打著旋兒從人群之中穿過,直奔上清丹鼎派的駐所。
而楊柳街一個巷口的轉角處,一位騎馬、面目猙獰的將軍遙遙盯著那陰魂看了一會兒,一撥馬頭,無聲地消失在空氣當中。
一刻鐘之后一個恰巧經過上清丹鼎派駐所門口的路人停下腳步、輕輕打了個哆嗦。隨后直挺挺地轉過身、推開駐所的黑漆大門直向正堂走過去。
在平日里渭城中的兩駐所是比知府衙門還威嚴神秘的存在,到了這時候哪怕人已散去余威仍存——連落鎖都不必。
這路人便這樣子一直走到正堂門前,看見在堂中端坐的月昀子。
得道真人微微抬頭看了一眼,重新合眼打坐。
“再有兩刻鐘便是吉時。”月昀子平靜地說,“今日我便會殺了那龍子。你用不著再給我建議了。”
被附身的路人是一個年輕的小廝,戴青帽。唇邊剛剛生出毛茸茸的胡子,臉上有幾點雀斑,看起來是一個半大的孩子。
眼下這孩子卻用鄭重而嚴肅的聲音對一位得道真人說:“你搞錯了。那不是龍子,而是李云心。”
月昀子未睜眼:“他化成李云心的模樣,自稱李云心。這些我都曉得。我在想一些事情——貴客無事莫煩我。料理了此間事我們日后或可合作——但不要讓貧道厭惡你。”
小廝看著月昀子,認真地說:“不是如此的李云心。而是那李淳風夫婦的獨子,貨真價實的李云心。他不是龍子,只是李云心。”
“龍九子螭吻死的那一夜,他并未死。”
月昀子睜開了眼。
然后輕輕皺眉。
“嗯?”
小廝向前走了一步:“為免你今日出岔子,這些時日我已在城中探聽了許多消息。而今日得到最后一點證據。”
“龍九子與貴派修士凌空子爭斗的那一夜是四月十九。而離帝駕崩也是在四月十九。過了三個時辰,四月二十的時候,離帝成就鬼帝身。”
“四月廿二,道統五位修士追擊鬼帝未果,大戰三天三夜。”
“四月廿八,重傷的鬼帝闖進通天海,與龍二子睚眥激斗。”
“四月廿九,睚眥不知所蹤。月昀子道長,可是不止一人說,四月二十之后——”
“那李云心就在白鷺洲一帶出沒了。”
“閣下說現在這李云心乃是睚眥所化——四月二十的時候睚眥還在通天海,如果那時候他就來渭水化作了李云心,又如何與鬼帝爭斗?”
小廝說了這些話之后不再多言,只看著月昀子。
真境道士的表情就那么凝滯在臉上,并且不加掩飾。這種失態持續了很長的時間——這意味著他是在如此專心地思考另一些事,以至于連自己神色都懶得管了。
就這么過了一刻鐘,月昀子臉色凝重地長出一口氣。
他先站起身踱了幾步,一邊走一邊看著被林量子附身的小廝、皺眉,遲疑著說:“豈知你不是在設計害我——”
“你知道這不是一個合情合理的推斷。”小廝波瀾不驚地說,“我們的共同利益大過我們與李云心的共同利益。”
“可你們在找通明玉簡。”
“是我們順便在找通明玉簡。”小廝沉聲道,“而且據我所知通明玉簡早已不在李云心身上。龍子螭吻奪走了它。龍子螭吻死后他的行宮消失,可以斷定被洞庭君奪走——從洞庭君那里尋回通明玉簡,你是比李云心更好的合作伙伴。而他只是一個孩子。”
“一個孩子…卻將我也騙過了。”月昀子嘆息一聲,已經接受了林量子的說法。
他抬頭看了看天:“吉時要到了。”
林量子皺眉:“閣下打算怎么做?”
月昀子搖搖頭,卻微微笑了:“怎么做?呵呵…貴客可知什么是好的謀劃?”
不等林量子答話,他便一邊向著門外走一邊揚聲道:“下策之謀總有漏洞可尋,只能用來對付目盲不能見的愚鈍之人。”
“中策之謀精巧縝密,對付愚鈍之人綽綽有余。然而用來對付聰明人的話——一旦哪一步沒有算好、出了紕漏,那么整個謀劃都會失控。”
“而上策之謀,處處留有余地,以不變應萬變。任他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
“我的便是上策之謀。所以怎么做?仍然依計行事便可。”
月昀子踏出了門,袍袖邊角在門邊一閃而過,聲音傳進門里:“貴客且在這里等待。待我取了那李云心小兒的頭顱,再來與你共商大計!”
“哪兒找來的草臺班子。”李云心皺著眉,看正在龍王廟七七四十九級臺階之上的白玉臺上置備家伙事兒的一群人。
鑼鼓嗩吶,二胡羌笛的樂器藝人。畫得像是妖魔鬼怪的男男女女,穿著紅紅綠綠的衣服。一大堆不明所以的牌子扇子儀仗,還有些不知做什么的、穿著禮服不是禮服官服不是官服的人——
眼下正滿臉肅然地忙做一團。
“嗯…都是舊制了。”劉老道在一邊解釋,“童男童女、龍王儀仗之類的嘛。心哥兒看那個穿紅衣的禮官,那是蟹將軍——”
“好吧。”李云心嘆口氣,“就是說一會兒我得去他們中間講話。”
“對。這些禮官就是效仿龍王爺面前的兩班大臣。心哥兒在上座——誒?龍椅哪里去了?我去催催…”
說這些話的時候李云心卻沒有在聽了。而是在往別處看。
他們眼下站在臺上、龍王廟正殿的紅廊下。臺下的人看不見他們,他們可以看到由數萬人構成的海洋——那是人頭攢動,蔚為壯觀。
而李云心眼下在轉頭向后看。然后擺了擺手:“用不著了。估計一會兒也演不了多久。”
劉老道愣了愣,順著他的目光也向后看,看到了月昀子正向他們走過來。
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位真境道士的表情——新奇、微嘲、略有些疑惑。
“你避一避。”
“好。”劉老道沒半點兒猶豫,轉身就快步走開了。
月昀子不在意道人的離去,目光始終鎖定一身飄然白衣的李云心。走到他身前三步處停住,道:“你不是睚眥。”
李云心微微一愣,然后笑了:“您回憶回憶。我從沒說過我是啊。”
“你是李云心。”
他又笑:“您再回憶回憶,我也從沒說過我不是啊。”
“好、好、好。”月昀子瞇起眼睛,“我竟被你這小兒擺了一道。”
“自古英雄出少年嘛。”
月昀子冷哼一聲:“你這牙尖嘴利的性子,是跟你那亡父李淳風學來的?”
李云心沉默了一會兒,不笑了:“說話歸說話,不要問候別人父母——怎么,準備找我爸媽告狀么?”
月昀子也冷冷一笑:“哼——”
“再有一個你從前也是在社會上混的,聽說還是個官兒,對不對。”李云心打斷他的話,“那明不明白禍不及妻兒這個道理。真人要逼供凡人有的是手段,用不用非得把人剖開。采訪一下——你這什么心態?”
月昀子沉默了一會兒,認為如此與一個少年——而非通天君化身成的少年——斗嘴非常不明智,且自降身份。
于是他轉移話題,沉聲道:“通天君呢。這些是你的計謀,還是通天君的計謀?”
“無可奉告。”
月昀子看著李云心的神態和表情,忽然笑了。
“好。”他抬起手捻了捻胡須,“身份被我識破卻不慌不亂,依舊不落下風。同我少年時一模一樣。我知曉你是因為怕才表現出如今這樣子…但是實在用不著怕。”
“我之前說的都還作數。既然你是人而不是妖,這件事就更好談了。道統想要通明玉簡而我不想要。正相反我需要一個聰明的幫手。然而不論今日之后你追隨通天君還是我,我都不為難你——只要你不和作對。”
“至于那通天君…竟是一個龍女?這倒有趣。”月昀子輕輕搖頭,“不過她能扮作你的仆役與你一同演這出戲,可見也不是粗魯愚鈍的妖魔,事情依舊有可為。”
“你可真是個聰明人。”李云心微微一笑,轉頭往殿前的方向看了看,“好戲要開演,咱們有的是時間細說。你看,吉時已到了。”
說完這話,鑼聲就響起來了。
那大鑼用粗大的木架立在臺階的盡頭,比一人還要高。這很像從前李云心看過的大鼓,然而不曉得為何在這個世界換成鑼。
穿大紅綢衣的禮官用盡全身力氣敲了二十一次,聲音驚天動地震得人耳發麻。
但這樣的聲音也僅僅令廟前的那些人稍稍轉過頭、停下手中的動作,更多的人仍在繼續做他們的事情。
原本也是來看熱鬧的,而眼下這里已經成了集市——有什么比集市還熱鬧的呢?
在李云心身邊緩步跟上的月昀子笑了笑:“這不是個好兆頭。你畢竟還是個年輕人——由那通天君出面,想必要好得多。”
李云心在大鑼邊停下了腳步、伸手將那依舊嗡嗡作響的鑼按住了。然后轉身看月昀子:“你只是怕我們在搗鬼,想要見龍女罷了。她又沒去別的地方,就在廟里待著。你想見她,我就叫她出來。”
“我想見她。”月昀子說。
“三花,出來。”李云心毫不遲疑地向殿內高喝一聲。
而這時候臺上被李云心斥為“草臺班子”的一干人正在不慌不忙地拉開架勢、擺開陣型。這年代沒什么專業的禮儀慶典公司,很多此類活計都由戲班兼任。大場面見得多了,并不會如何怯場。
他們有條不紊地排開陣勢,穿“文武兩班大臣服飾”的戲子懶洋洋地站好了,聲樂班子也在一邊落座了。
只等著主人一聲吩咐便樂聲起、立時振作起來投入角色里。
在李云心看來像是玩鬧的兒戲,然而渭城人卻很喜歡。誰都不愿意聽冗長無趣的講話,更喜歡看戲班演戲——據說這臺上還有渭城里的名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