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說了這些,才微微瞇起眼睛:“至于為什么那黑白閻君沒有及時將離皇的魂魄勾走。這件事…才最奇怪了。”
他所說的這些話,都是劉老道從未想過的。
但劉老道畢竟并不是個愚笨的人。聽他說完了、細細理清了,便也明白了。
想了想,又問:“但既然如此…何不顯圣?”
李云心便曉得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了。
他挑了挑眉,倒一杯溫吞吞的茶水喝了一口,然后看著劉老道:“因為有那些臭道士和臭劍士啊。道統和劍宗的人,那些低級弟子,在天下間走來走去,你以為他們是做什么的。”
“見到常常顯圣的妖魔,就說妖魔屢屢現世禍亂人間,斬殺了。而妖魔自己又不是什么好東西,也愛做壞事。這么一來你一個人尋常人在野地里看到一個妖怪——當然趕緊捂著孩子眼睛和嘴巴,就匆匆逃掉了。回了家也不敢到處說。”
“一來對妖魔沒什么好印象,覺得晦氣。二來又怕總說總說、真惹了妖魔來。你看那些小孩子半夜里喊鬼來了鬼來了,總少不得被大人斥責一番,便是如此么。”
“至于那些修為低下的弟子惹不起的大妖魔——可還有道統啊。已知的真境以上的大妖魔不過百來個,散落在天下間。彼此還多有爭斗。”
“而那道統劍宗的真境以上高人數百,且同心協力——哪個大妖魔真敢屢現人間招攬信徒?你看那鬼帝,修為直逼雙圣,還不是被五個修士舍命拼掉了?”
“可倒好,逃去了通天湖,遇了睚眥。”李云心說著說著,又搖頭,似乎覺得好氣又好笑,“兩個大妖魔、這情形了,不說互相扶助反倒又斗起來,雙雙殘廢——他嗎的智障兒。瞧瞧人家道統和劍宗!”
劉老道忙賠著笑,又為李云心添了茶:“可咱們神龍教這幾位使者。據我這幾日看著,都是很好的。可不如別的妖魔那樣兇殘。”
李云心搖搖頭、嘆口氣,也不知在嘆什么。
他看看劉老道為他添的茶,眼神又飄忽到木盤里的紅薯干上。
老道想了想…便伸手捻了一片:“心哥兒可以嘗嘗這個。錦娘…嗯,那位道友自己做的,干凈著,有嚼勁的。”
李云心下意識地伸出手。但只是一個動作,卻又趕緊縮了回去。
他又看看那紅薯干,低聲道:“不餓。”
劉老道第一次見他這樣失態。他的眼神閃了閃,將那薯干放下了。
李云心沉默一會兒,問他:“困不困?”
劉老道搖頭:“畢竟是虛境的修士了。并不容易困倦。”
“嗯。”李云心應了一聲、沉默一會兒。忽然又道,“唉。其實神道和人修之途,你要說有沒有相似之處?也是有的。”
“你說那道統和劍宗,干嘛要渡劫?一樣一樣摒棄感情,最后把自己弄得奇奇怪怪,像是精神病。比如說也不把人當人看了…從某個角度來說,修成了妖魔一般。”
“但是你老劉你再想想。一個普通人,沒有過什么刻骨銘心的經歷的,一直養在豪門大宅里。說不上品性高潔、也說不上十惡不赦,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然后有一天你給了他強悍的力量,把門一開,說你去吧。”
“那這個人走到市井間,時間久了…”
“這衣裳好看,想要。那個美女好看,想要。這宅子好看,想要。這花花世界,這大好河山,好東西太多了。尋常人也會貪婪也會想要,但只能老老實實地做事、偶爾坑蒙拐騙,費些力氣才得的到。”
“而這人想要了…伸手便取了。因為這天下幾乎沒有敵手。可是這怎么行,天下會大亂的。這事兒,你說用道德、規矩來約束?總有漏洞。”
“那干脆…絕情棄欲吧。沒了那些,只一心求長生,這天下就好過多了。所以道統和劍宗要修心、要渡劫。不是全為了天下也為了自己——你那么多,又能夠輕易得到,還哪里有心思好好精進。”
李云心看著劉老道,但眼神卻又向那紅薯干上滑了一下子、又觸電似地彈開:“至于陰神?妖魔?他們吸收愿力、信仰之力,哪有那么多屁事。太上忘情之境以下,才懶得渡什么劫。所以你看妖魔們…所謂的率性而為,實則自甘墮落。”
“那樣多的大妖魔,倘若好好經營、未必不會信徒再多些、愿力再多些、自己更強些。然而那么多——想吃人,看著隔壁的鄰居不爽、累了想要睡上個一兩年…等等等等。”
“妖魔也有啊,且不知收斂。于是怎么和道統、劍宗拼?”
“更不要說邁進雙圣那樣的太上忘情之境、是需要另外一些東西的——這一點,無論修士和妖魔,都一樣。所以那離帝是玄境巔峰、直逼雙圣…卻永遠到不了雙圣的境界。”
“玄境巔峰是一道坎,沒法子投機取巧。”李云心嘆息,“我那父母同我說過,玄境巔峰以下,妖魔愿力夠強,便可直沖上去。然而一旦到了那道坎…妖魔想要邁過去,便還要如同人修一樣,一步步地從頭渡劫的。”
“只是人修,傳承萬載、幾乎從意境便開始絕情棄欲,按部就班。而那妖魔…都已玄境了,你叫他怎么去渡那些劫?嗯?妄心劫?他要太上大道!他怎么放得下!”
“所以要我說為什么那些大妖魔不顯圣、廣聚香火?我覺得…應當也是曉得這一點了。”李云心說到此處,忽然沉默下來。
…并且沉默很久。
劉老道一直靜靜聽他說話。到了此時,微微嘆口氣。略遲疑地伸出手、猶豫一下子,還是在李云心的膝頭輕輕地拍了拍。
“心哥兒你…是不是心里煩躁?”
“同我說說吧。”
他知道今夜的李云心,同以前是大不相同的。
從前的李云心也會嬉笑怒罵——“蠢貨”、“智障”之類的詞兒,是他常用于評價別人的。但那時候別人的事情也都是別人的事情,心哥兒是站在岸邊、身上干干凈凈,去說他們的。
然而今夜的心哥兒…雖然侃侃而談。可劉老道知道,他自己也浸在那情緒里了。
方才他接那紅薯干時失態,實則今夜從頭到尾,他都在失態。
心哥兒此刻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了。就如同他從前評價別人的那樣子——這個人,漏洞百出。
這老道士便在心里百感交集地嘆了一口氣。因為他意識到心哥兒在這個時候…便來找自己了。
他將他最脆弱的時刻、交給自己了。
李云心轉過頭。盯著白亮的窗紙看了一會兒,忽然悶悶地問:“那你舍得你那位道友么?”
他剛才說妖魔、道統、劍宗的時候慷慨激昂。此刻卻好像忽然沒了精神,連聲音也有些喑啞。
劉老道沒有想到他會問這話。但瞧他的神色,也不是調侃。
于是認真地想了想:“這世上的事,總有舍有得。時葵子道友在我落難時收留了我,我感激她的恩德。也…愛慕她。但如今到了這個局面、這個時候,在你和她之間…”
“我離了她——觍顏說——她會難過些時日,但總會好。感情這東西,唉。我老道是個過來人…捱不過時日的。最初心里會難受,可是日子久了,就淡了。到最后還有人放不下。但放不下、也只是一根游絲將自己的心思同那人牽連著。知道有這么條線這么個人,可已不是繃得很緊了。”
“而心哥兒你那邊離了我總是有很多不便,那是關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我便是…”
話說到這里,聽見門外一聲輕響。
隨后是極輕的腳步聲、非常非常小心的、關門的聲音。
劉老道猛地站起身向門口看。但只看了一會兒還是慢慢地轉過身,又坐下了。
“唉。這般也好。”他嘆氣,“這般也好。”
李云心看了看他:“說說你過來時候的事情。”
劉老道苦笑。想了想,便慢慢地將那些日子的事都說了。
“啊…我本名劉公贊,早年做盜匪,綽號鬼算子。剛才殺了個捕頭,無處去了。你敢不敢容我。”李云心邊嘆邊微笑,“于是你這么說了之后,她也未問你什么,就只收容你住下來了。”
“其實在這些天里,可能有妖魔找上門、可能有道統的修士找上門。誰來了都是禍事一件。你們兩個…那時葵子說是意境都勉強,只不過是個習了些強身健體的武藝的普通人罷了——卻將你收容了。而她可能會因你而死的呀,老劉。”
“這天下的女子呀,怎么偏有這樣多情癡傻的。”李云心目光低垂,“這天下間的男子呀,偏又都是我們這樣的磐石心。”
劉老道慢慢皺起眉:“心哥兒你這是…”
“我招惹了一個姑娘。”李云心說,“現在心里不曉得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