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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章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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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環從云來閣出來時,已過子時。

  看著靜靜站在半山腰那棵大榕樹下,拎著一盞玻璃風燈,似想要為他照明前路的史湘云,賈環用力的揮了揮手,又拋了幾個飛吻…

  離別的氣息消散了大半后,賈環回了寧國府…

  “大嫂,蘭哥兒,菌哥兒,你們這是?”

  寧安堂前堂,賈環有些詫異的看著來人。

  賈蘭賈菌小哥倆恭恭敬敬的站在堂下,李紈有些拘束。

  聽到賈環的詢問后,李紈賠笑了聲,道:“環兄弟,我也是被鬧的沒法子。蘭兒和菌兒方才尋到了我那處,非鬧著讓我帶他們到東府來…”

  賈環聞言笑了笑,對一旁陪客的白荷道:“荷兒,前兒我從宮里帶回幾份頭面,你帶大嫂子去瞧瞧…”

  賈環話沒說完,李紈就紅透了一張臉,忙道:“不用不用,我就在這里看看,一會兒就帶他倆回去。菌兒他母親還在我那里候著呢…”

  “怎地不一起來?”

  白荷在門口從侍女手中接過茶盤后,走過來笑著問道。

  寧安堂里不允許丫鬟和仆役靠近,所以她親自動手。

  給李紈和賈環各斟了一份茶后,又給拘束不安的賈蘭和賈菌也各倒了一碗。

  兩個半大小人兒大紅著臉,謝過了三嬸兒。

  李紈聞言,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笑道:“已經夜了,來人太多,怕打擾了你們歇息…”

  這話說的,有些怪,賈環都抽了抽嘴。

  李紈自知失言,臉又紅了紅,卻不好多解釋,不然越描越黑,她忙轉移話題,對賈蘭和賈菌道:“你們兩個不是有話要對你們三叔么?這會兒子就裝聾作啞了?”

  賈蘭和賈菌對視了一眼后,見賈環挑眉看來,壓力驟增,賈蘭鼓氣勇氣,道:“三叔,侄兒有話想對三叔說。”

  賈環笑道:“正事還是家事?你想和朱二丫成親了?”

  “不是不是…”

  賈蘭差點嚇尿了,見李紈瞪過來,小臉蒼一白,連連搖頭擺手。

  李紈也又好氣又好笑的對賈環嗔怪道:“他三叔,蘭兒還小呢!”

  那一眼的風韻…賈環干咳了聲,肅起面色來,道:“那就是有正事了?”

  賈環一肅面,氣氛陡然一變,卻也減輕了賈蘭的尷尬。

  賈蘭小小的呼了口氣后,點點頭,朗聲道:“三叔,明兒您就要出征西域了,如今咱們賈家,偌大的擔子都壓在三叔您一人肩頭。您走后,家里就沒人照應了。侄兒雖還未成年,可多少也能擔些事了。

  三叔有甚想吩咐的,只求三叔別嫌侄兒年紀小,心疼侄兒不能為事,只管吩咐下來。

  侄兒也是先榮國的子孫,也能擔事了!”

  此言一出,寧安堂一靜。

  白荷都有些咋舌,看了眼面色淡淡的賈環后,又和面色動容不已的李紈對視了一眼。

  李紈心里又驕傲又猶豫。

  驕傲兒子終于長大了,都能勇于擔事了。

  猶豫的是,賈蘭離下場沒兩月時間了,這個時候分心庶務的話…

  她咬著唇角,不知該怎么辦,只能看向賈環。

  可卻見賈環沒有像往常那樣大加夸贊賈蘭是賈家千里駒,反而皺起了眉頭。

  李紈心里又是一驚…

  “蘭哥兒,你自己覺得,你現在能擔什么事?”

  賈環很認真的問道,如同在與同齡大人探討問題一般。

  這讓賈蘭很有成就感,他想了想,道:“侄兒同先生學了好些經濟之道,先生說,三叔籌辦的銀行,是利國利民,于國朝有大功之事…”

  “張衡臣還同你說這些?他有功夫見你?”

  賈環眉尖輕挑,笑問道。

  賈蘭有些羞赧,但也有些得意道:“老師最中意侄兒,就算再忙,也會指點批改侄兒的功課,每旬日還會當面考校…不過,老師說他在經濟之道,不如三叔多矣。”

  賈環沒理會這馬屁,看著賈蘭道:“蘭哥兒,你老師過譽了,經濟之道嘛,三叔是通一些,但還上升不到利國利民的高度。三叔籌辦銀行的本意,也絕非是為了利國利民,只是想為家族,辦一份產業,多賺些銀子,僅此而已。”

  正是信奉“君子不言利”的年紀,聽賈環說的如此世俗,賈蘭的小臉陡然漲紅,眼中有股抹不開的失望…

  賈環見之,心里一嘆。

  不過也早有準備,儒教,本就堪稱洗腦第一神教。

  賈蘭又如何能免俗?

  賈蘭甕聲道:“三叔,家里富貴已極,并不缺少銀子使。如今國事艱難,朝廷缺銀…”

  “蘭兒!”

  李紈見賈環面色愈發寡淡,再聽賈蘭竟想讓賈環舍銀子,別說賈環不樂意,她都不樂意,因此厲聲一喝。

  賈環卻擺擺手,對李紈笑道:“大嫂,蘭哥兒長大了,只是教訓,怕是不夠的…”見李紈迷糊,有些不知所措,眼圈都紅了,賈環失笑道:“你甭管了,我來就是。”

  說罷,又看向垂著頭的賈蘭,道:“三叔雖然不讀書,也說不出什么大道理。不過…卻懂得一些俗理。

  就比如說對你的教誨,你娘是女子,讀的好《女戒》,做的好女紅,還把老太太和你的姑姑們照顧的很好。

  當然,對你也照顧的很好。

  但是,她教不了你外面的事。蘭哥兒,你覺得你娘是不是做差了?”

  賈蘭聞言,見一旁李紈白了臉,忙跪下,委屈道:“侄兒如何敢怪娘親?外面的事娘又沒經歷過,如何會…”

  “你不怪是對的,但不是這個道理。”

  賈環搖頭道:“乾為天,坤為地。男人主外,女人主內。這是老話,也是大道。

  你娘把內宅的事理的順順的,每日里天未亮,其他人都在大睡時,她就已經起來了,因為有許多婆子管事的,要給她回話,請她拿主意。

  這是她的本分,她也做的很好。

  而對于家里哥兒的教誨,這本是前面老爺的事,和她并不相干。

  所以,之前她自責,我說沒必要。

  說這些話,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嗎?”

  賈蘭聞言,猶豫了下,還是點點頭,道:“三叔的意思是…朝廷缺銀子,和三叔不相干?”

  賈環笑了笑,喝了口茶,道:“沒錯,我就是這個道理。”

  賈蘭一臉掙扎,糾結道:“可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賈環挑了挑眉尖,道:“我沒有盡責嗎?我賈家為了大秦出生入死,連你的太爺和高祖都戰死在疆場,你三叔我也幾次險死還生。

  我賈家有愧于大秦,有愧于朝廷嗎?”

  賈蘭忙連連搖頭,道:“三叔,侄兒不是這個意思。侄兒知道三叔是國之英雄,可是…可是老師說,三叔的才干,不止如此,還可以為朝廷做更大更多的事…”

  賈環呵呵一笑,道:“蘭哥兒,先不說別的,單說你這個老師。你有沒有想過,你老師未來會有個什么結局?”

  賈蘭聞言,面色微變,沉默了稍許,有些難過道:“老師有一回喝醉了,對侄兒說,說他未來,必不得善終…”

  “呀!”

  一旁李紈被唬了一跳,她倒不是為張廷玉擔心,她是擔心賈蘭會不會受到牽連,忙道:“蘭兒,日后你還是莫再去尋你老師了…”

  “娘!!”

  一直做小媳婦的賈蘭,聽到這話后,臉色漲紅到發紫,猛然大吼一聲。

  仿佛受到了絕大的侮辱一般。

  李紈被突然爆發的賈蘭都鎮住了,愣在了當場。

  只是沒等賈蘭吼盡,就悶哼一聲翻倒在地。

  一個茶盞蓋子,從他肩頭滑落。

  “蘭兒!”

  李紈見賈蘭被打翻,顧不得他之前的無禮,花容失色,忙上前去扶他。

  賈蘭自然沒受什么傷,只是有些疼,他從李紈懷里掙出后,重新跪下,對李紈磕了三個頭后,又轉身對賈環道:“三叔,侄兒錯了,不該對娘親不敬。”

  賈環正色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絕沒有第二次,我賈家的米,不養狼心狗肺的不孝畜生。”

  賈蘭聞言,眼中的淚撲簌撲簌的掉落,一臉委屈的點頭。

  李紈見之心都快碎了,哀求的看向賈環。

  賈環給了個安心的眼神后,又喝道:“擦掉眼淚,什么毛病?”

  賈蘭忙去袖子擦了擦眼角,有些窘迫。

  賈環還想再訓兩句,卻見李紈都快哭了,也只能算了。

  但道理還得講清楚,他道:“張衡臣說的沒錯,他就是難得善終。你娘也是擔心你,你覺得有錯么?有什么想法說,別忸怩作態。”

  賈蘭聞言昂起頭,高聲道:“三叔,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無非是個死…”

  “放屁!”

  沒等面帶一臉神圣的賈蘭說完,賈環就喝斷道:“我們養你這么大,就是讓你去學習怎么送死的?你自己蠢的和豬一樣想去尋死也就罷了,還要連累你娘和我們?”

  賈蘭委屈道:“侄兒何曾敢連累母親和三叔?就是取義,也是侄兒一身所擔!”

  賈環起身,走到賈蘭跟前,李紈想攔,卻被他輕輕推開,他倒是沒動手,而是緩緩道:“蘭哥兒,你能當著我的面,說出自己的想法,這很好,總比唯唯諾諾的庸才好。

  但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若能說服我們,也說服你自己,你想做什么都隨你。

  蘭哥兒,你是熟讀史書的,如今多有人把你老師和前明張泰岳相提并論,他們兩人確實很像,也都姓張。

  張居正活著的時候也就罷了,你就來說說,偉岸光正的張居正張閣老死后,他家人是什么下場…”

  見賈蘭面色大變,身子微顫,不再開口,賈環厲喝一聲,道:“說!就從張居正死后,張家抄家前說起!”

  賈蘭慘白著臉,卻不敢違拗賈環的意思,低聲道:“在正式抄家前,荊州府、江陵縣地方官將張居正家包圍,把…把時已七十六歲高齡的張母趙嫗與兒孫等分別隔離,有…有十幾口人被活活餓死。

  而據當時人記載:‘其婦女自趙太夫人而下,始出宅門時,監搜者至揣及褻衣臍腹以下…其嬰稚皆扃鑰之,悉見啖于饑犬,太慘毒矣!’

  禮部主事張敬修被逼自殺,在悲憤萬狀的遺書中,說‘吾母素受辛苦’;

  其弟懋修投井、絕食,僥幸不死;

  敬修妻高氏“投環求死不得”,復用“茶匕刺其目,血流被面,左目遂枯’。”

  此言一出,別說李紈和白荷,就連一旁的賈菌都倒吸了口涼氣,唬的面色發白。

  賈環冷哼了聲,道:“張家最盛時,一言可廢君王,張居正可行伊尹霍光之事。

  趙太夫人年逾七十,被接入都中三載,排場比皇太后還盛,張府比親王府還貴重。

  張家其勢,更甚于今日的賈家。

  可是,一招禍至,張居正身死,趙太夫人只能親眼看著兒孫上吊的上吊,投井的投井,餓死的餓死,尸身還被惡狗吞食…

  蘭哥兒,就為了你的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你就想讓賈家也成為張家,嗯?

  對了,你太祖母今年,也已經七十多了…”

  賈環的話如同刀子一般說出,賈蘭的小臉慘白如雪,只是不停的在磕頭,沒一會兒,就一腦門子青紅…

  “三叔…”

  見兒子惹了大禍,又見賈環面色鐵青,盡管被賈蘭說的話駭的快掉了魂兒,李紈還是要為兒子求情。

  看賈環無動于衷,她就想跪下,賈環卻哪里能讓她跪下去,說出去不像話。

  忙攙扶住她,溫聲埋怨道:“說讓你和荷兒去后面,你就是不聽。

  大嫂,不要怪我嚴厲,外面的事,本就是這么殘酷。

  不信你問蘭哥兒,他那老師近些日子抄了多少家,殺了多少人?

  只有讓蘭哥兒認清這些,想明白了,才能成長起來。

  你若是老是心疼,日后他成不了器,還容易出禍事。”

  李紈淚眼巴巴的看著賈環,有些委屈,有些茫然,有些不知該說什么…

  方才賈環說的實在太唬人了些。

  賈環不好多扶她,畢竟是夏日,身上的衣裳都極薄,這般扶著,有些不妥。

  將李紈交給了白荷后,賈環看著一臉糾結,滿腦子劇烈沖突的賈蘭,呵呵一笑,道:“想明白了沒有?”

  賈蘭灰敗著臉,搖了搖頭。

  他年紀到底太幼,哪里就能想得清楚這些…

  李紈在一旁看的揪心,賈環卻沒多說什么,而是看向了在一旁臉色也有些發白的賈菌,道:“菌哥兒,你以為呢?”

  賈菌老實道:“侄兒也不大明白這些,不過侄兒覺得三叔說的對。該咱們做的,就咱們做。憑啥朝廷敗掉的銀子,讓咱賈家貼補?貼補全了再被他們敗了?不過蘭哥兒說我不讀書,不明白大道,侄兒也就懶得去想了…三叔,侄兒就想同三叔上陣殺騷韃子…”

  賈環哈哈笑道:“你還沒桿大秦戟高,你想殺韃子?再說,這回是去打羅剎鬼子,比韃子還厲害。”

  賈菌挺起小胸膛,高聲道:“三叔,您可以給侄兒一桿短一些的秦戟。打羅剎鬼子就打羅剎鬼子,侄兒不怕!”

  賈環笑道:“好樣的,不過,這得你娘說的算。你要是能說服你娘,我倒是可以帶你出去見見世面。”

  此言一出,賈菌的小胸膛登時塌陷了,垂頭喪氣道:“我娘?若是同我娘說,她還不捶死我…不過三叔,您可以同我娘說啊!您一開口,她保管不駁您面子!您就同她說,侄兒和蘭哥兒一樣,都是您親兒子…”

  “呸!”

  一旁李紈心里本就有影兒,此刻聽賈菌的胡話,登時羞紅滿面,狠狠啐了口。

  想罵又不好當著賈環罵,只打定主意,回頭讓婁氏好生管教。

  “哈哈哈!”

  賈環倒沒怎么在意,喜愛的揉了揉賈菌的小腦瓜,笑道:“還是太小了,再長高些,和蘭哥兒一起,多吃些飯菜,多吃肉。日后,給三叔當個親兵。”

  “誒!!”

  賈菌高興的大聲一應。

  賈環又看向還跪在地上的賈蘭,道:“你還小,經歷的事太少,見得也太少。我知道你跟著張衡臣會受他的影響,但我還是讓你跟著,就是想讓你多看看這世道。

  張衡臣如今每日里相處的都是什么人,處置的又都是什么人。

  你不是讓我交給你事做么,銀行還沒籌辦,沒什么事給你做。

  但我可以先給你布置一個任務。”

  賈蘭聞言,抬頭看向賈環,有些期盼。

  賈環道:“我讓你做一個條折,很簡單的條折。就是把你老師張廷玉處置的那些官吏,他們的出身,他們的科舉,以及他們職官背景,以及他們的罪行,都記錄下來匯總一二。

  待我回來時,我要看到這個條折。

  并且,我要知道你對這些人的看法。

  這件事你不用悄悄的去做,可以明白的告訴你老師。

  他會明白我的目的的。”

  賈蘭還不大明白,但他點了點頭,應了聲。

  賈環讓他起來,而后幫他理了理身上的皺褶,揉了揉他的腦瓜,沉聲道:“蘭哥兒,記住,在這個世道,不管做什么,首先考慮的,一定是要保全自己的家族和親人,為他們考慮長遠。

  如果你連這點都做不到,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張泰岳,甚至還不如他。

  張泰岳為大明續了幾十年的國運,可那又如何,一朝身死,其道盡廢不說,還讓滿門婦孺跟著受奇恥大辱之罪,家族幾乎死絕。

  再不要說什么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了。

  這些,都是別人,是當權者,期望底下人去做的。

  別人去成仁取義后,他們再去受利。

  你已經長大了,所處的位置,應該能看透這一點了。

  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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