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秋冬來得早,鄯州城里已是草木蕭瑟,街上的樹木多數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只有樓角的楓樹,經過寒霜的點染之后,酡紅如醉,真是霜葉紅于二月花。
位于溪邊的一座小酒館,大清早的還沒什么客人,很是清靜,從臨窗的坐位望出去,清溪潺潺,一樹紅楓倒影在綠波中,如詩如畫。
李昂戴著展腳幞頭,穿著圓領紫袍,腭下蓄起了短須,看上去顯得更加成熟穩重了。蕭鸞斟好了酒,將青瓷杯輕輕送到他面前,動作優雅如許,感覺就象一個詩書浸潤的大家閨秀。
“蕭娘子,一切還順利嗎?”李昂按后世酒桌上的習慣,在蕭鸞替他斟酒之后,用中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了三下,據說這代表磕三個頭表示感謝。
可惜蕭鸞莫明其妙,還以為他是習慣的叩敲幾下呢。
她那如煙的眸子瞟了李昂一眼,其中的含義李昂一時也體會不清,他忍不住問道:“蕭娘子,怎么了?”
“卓瑪公主是你的親生母親?”蕭鸞小聲地問道。
李昂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反問道:“你見到她本人了?”
“這么說,她真是你的母親了?”這個疑問蕭鸞已經壓在心里很久了,所以一見面就忍不住問了起來。
她真的萬萬沒想到,李郎這樣一個人,母親竟是蘇毗部的公主。李昂到底是什么身份,這真讓她有些糊涂了。
李昂苦笑道:“她說她是,但我不知道,我還在襁褓中時,便被遺棄在路邊,我只知道是我師傅一手把我養大的,至于父母是誰,我就真的不知道了。蕭娘子,我有些奇怪,她怎么會和你說這些呢?”
也不怪李昂會奇怪,畢竟李昂剛剛連敗吐蕃幾場,要是李昂是蘇毗部的卓瑪公主的孩子消息傳開,吐蕃上到贊普,下到普通民眾,會怎么看這件事情呢?
特別尺帶珠丹,說不定會一怒之下,把蘇毗王給滅了。
這么緊要的事情,卓瑪公主竟會告訴第一次見面的蕭鸞,真有些不合常理。
蕭鸞臉色莫名一紅,別開目光說道:“你的親生父親是誰她和你說過嗎?”
“沒有,她和你說了嗎?”李昂懷著幾分期待望著蕭鸞,心里卻在琢磨著蕭鸞為何會突然臉紅。
“沒說。她是你的母親,這樣的事,只有你才適合去問她。”
李昂搖頭說道:“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母親,鬼才知道,我和她也沒有面對面談過,不管了,這事她愛怎么著就怎么著,我懶得理會。”
“如果….”蕭鸞欲言又止,她再次瞟了李昂一眼,然后遲疑地問道,“我是說如果…..如果你的父親也是蘇毗人,或者吐蕃人,你…..你怎么辦?”
“怎么辦?什么怎么辦?”李昂反問著道,“我只有師傅,是我師傅把我從狼嘴里救下來的,是我師父一手把我撫養成人的。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你是想問,如果我的生身父親是蘇毗人或吐蕃人,那我就是吐蕃人,會不會棄大唐而去投奔吐蕃是嗎?”
李昂這么問,蕭鸞急了,連聲說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誤會,我才不管是你唐人還中吐蕃人,你就是你,在我心里,你….”說到這,蕭鸞連忙打住,眼角莫名的多了一絲感傷。
李昂心中一動,連忙岔開話頭說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一切都順利嗎?”
蕭鸞點點頭道:“有你的信物,自然順利”說到這,蕭鸞拿出那把金刀,交給李昂道,“這是卓瑪公主托我帶回來交給你的,她說,這本來就是她留給你的。讓你好好帶著身邊。對了,卓瑪公主讓那一個叫達瓦的女將與我們的人一起回來,就暫住在我那里,卓瑪公主肯定是有什么話托她當面跟你說,你什么時候見她?”
“晚上吧,晚上你幫我安排一下。”
“晚上我可沒辦法,城中宵禁呢。”
“好吧,到時我自己過去。”李昂現在是鄯州城內最大的官兒,對他而言,不存在什么宵禁。
蕭鸞接著說道:“以后和蘇毗部的交易,主要是走牛心堆一線,要經過安人軍的防區,你能不能再幫幫我和安人軍使打個招呼。”
李昂笑道:“用不著我出面打什么招呼吧吧,明天我休沐,你陪我出去打打獵吧。”
蕭鸞一聽就明白李昂的意思了,現在李昂是隴右實際上最大的官員,同時也是萬眾注目的人物,她一個女子,和李昂出去打獵的話,消息一定會傳得很快。到時隴右的官員和將領,誰還敢不看李昂的面子去為難她呢?
當天夜里,等到宵禁之后,李昂便帶著伍軒前往蕭鸞的住所。蕭鸞的住所位于鄯州西門內,院子雖談不上精雅,但很寬敞;
門前掛著兩個紅燈籠,月光清冷地灑在門前的石階上,城頭有人在吹著羌笛,一片邊聲入夜涼,
李昂剛到,大門就吱呀一聲打開,蕭鸞出來將他接了進去,轉過照壁后,沿著一條碎石路往正廳,兩個侍女提著燈籠在前面照路,蕭鸞落后半步,陪著李昂同行;
李昂一回頭,便能看到燈下的她那美麗的容顏,在鄯州這樣的邊城,象她之樣的大美人,是極為罕見的。
在廳里,李昂見到了扒過他褲子的達瓦。
“達瓦見過少主人。”達瓦面帶喜色施了一禮。
李昂點了點頭,然后對蕭鸞說道:“蕭娘子,我要借你這廳堂和她單獨聊了聊,可以嗎?”
蕭鸞笑道:“自無不可,李郎有什么需要,吩咐一聲就行。小女子就等對面的廂房候著。”
“有勞蕭娘子了。”
等蕭鸞帶著幾個侍女退出去,李昂立即問道:“達瓦,你們公主還好嗎?”
達瓦很欣慰地答道:“少主人不必掛心,公主她很好,就是心里總是惦念著少人主,特別是少主人前往長安之后,公主得不到少主人的消息,特別的擔心,以至茶飯不思,整個人都清減了不少呢。”
李昂似乎不想過多的扯他和卓瑪公主的私人關系,他立即切入正題說道:“這次大唐皇帝給了我一道圣旨,讓人全權負責聯絡你們蘇毗及吐蕃各部,上次我和你說的事,你轉告你們公主沒有?她有什么打算?”
達瓦反而追問了一句:“少主人,您真的不愿回蘇毗嗎?公主真的很思念少主人您。”
李昂嘆了一聲,說道:“達瓦,上次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我不會去蘇毗的,我生長在大唐,是我師父一手把我拉扯大的,早已習慣了大唐的生活。再說了,我連敗吐蕃幾場,尺帶珠丹一定恨我入骨,我去蘇毗部,一旦走漏了風聲,勢必會給蘇毗部帶來滅頂之災,這些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在拔延山和你說過的話,你都忘了嗎?”
“主人,我沒忘,只是公主她真的很思念你,蘇毗部也需要你。”達瓦有些無奈。
“你沒忘就好,多余的話我就不說了,你們公主既然聲稱是我的親生母親,卻連我的父親是誰都不告訴我,這讓我怎么能完全相信她說的話?”
“少主人,這世上哪有做母親的會錯認自己的孩子呢?公主她沒有告訴奴婢,或許是想當面告訴少主人呢,公主想必有自己的苦衷。”
“算了,先不說這個,咱們言歸正傳,上次我的提議,你們考慮清楚了嗎?”
達瓦答道:“少主人,蘇毗本是一國,公主和大部分部族人又豈甘心受吐蕃奴役呢?只是蘇毗與大唐不接壤,要歸附大唐談何容易,先不說許多族人不愿離開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就算他們愿意離開,贊普又豈會眼睜睜地看著蘇毗歸附大唐…”
李昂不等她說完,就打斷她道:“這個你們不用擔心,我并沒有讓你們舉族遷徙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以蘇毗取代吐蕃,蘇毗部現在只需暗中配合大唐,擊敗吐蕃,到那時大唐會將現在吐蕃除大非川之外的土地,全部賜給蘇毗,明白了嗎?”
蘇毗部現在的處境并不好,尺帶珠丹對蘇毗戒心重重,正不斷在變相削弱蘇毗部,李昂提出這樣的條件,蘇毗自然是很心動的。
達瓦問道:“少主人,那你要我們怎么配合?”
李昂輕聲說道:“無非就是幾點,盡量保存自己的實力,盡可能打擊吐蕃贊普的威信,同時離間吐蕃內部的各族群。最后,我會謀劃一場與吐蕃的會戰,盡可能把吐蕃的兵馬吸引過來,逼吐蕃贊普親征,待兩軍血戰之時,蘇毗部的兵馬再在關健時刻倒戈一擊,大敗吐蕃之后,我們會全力支持蘇比平定整個吐蕃。”
按李昂這計劃,不僅可行,而且蘇毗部目前不需要冒太大的風險,只要做好保密工作,到關鍵時再倒戈一擊就行了。
“少主人,如果真的成功了,到時大唐真的愿意支持蘇毗立國嗎?”達瓦提出自己一最后的疑問來。
李昂說道:“如果你們公主連他的親生兒子都不相信,我又怎么能相信她真的是我的母親呢?”
“不不不,少主人,我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擔心到時這樣的事由不得你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