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當眾撂出那樣的狠話,董延光又驚又怒,臉上像開了染坊似的,一片紅一片紫,各色雜陳。
就在這時,一直靜觀著事態發展的王忠嗣,終于發聲了:“董副使,李兵曹的身世來歷,想必劍南道自有案宗可查,至于你所說的那把金刀,雖有疑惑,但這不足以證明李兵曹便是吐蕃或蘇毗部奸細。
李兵曹此次深入敵后,大破吐蕃,有功于朝廷這即是事實。若憑借一把金刀便認定李兵曹是奸細,這難以服眾,難免會寒了守邊將士的心。此事本使自會查明,董副使且先回座吧。”
董延光那如虬的黑須顫抖了幾下,瞪著李昂冷哼一聲,竟就此拂袖而去。
王忠嗣望著他的背影,一言不發,直到董延光消失在廳外,他才對大家說道:“大家不必介意,繼續放懷暢飲吧。”
王忠嗣雖說不必介意,但這場慶功宴的氣氛卻并不因為董延光的離去而變得輕松,大家對李昂多少存了一些疑慮。
正所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
李昂剛到隴右,就表現得如此耀眼,他身上的光環,把很多人比得黯然失色,心存妒忌之人豈會少得了?
更何況,董延光提到的這些事情,似乎也并非憑空捏造。就拿那把用吐蕃文刻著“蘇毗卓瑪”四字的金刀來說,像這等名貴之物,主人都會非常珍視。
除非你能俘獲那卓瑪公主,否則根本不可能得到那樣的金刀。
李昂說那是機緣巧合之下得到的,事間哪來那么多機緣巧合之事?
在各人的疑慮之中,這場慶功宴不歡而散。
李昂回到行軍司馬崔乾佑為自己的安排的住處,一明一暗兩間居室已經打掃過,被褥換了新的,破舊的窗戶紙也重新粘過了。
伍軒將門關上之后,欲言又止。李昂走進里間。把門關上,往床上一躺,把被子抱過來,就像抱著個大美人似的。他從懷里拿出卓瑪公主綁在箭上的那封短信,再次看了看。
看完信之后李昂又起身找來銅鏡,把自己的褲子脫掉,用鏡子照了照左臀,果然看到右臀上有一個銅錢眼大小的胎記。
不!這怎么可能?自己難道真的是吐蕃人?
李昂心中被莫名的懊惱充塞著。沒錯。后世的藏族也屬于中國,也屬于中華民族。自己的心也完完全全是一顆中國心。
可滿心的懊惱為什么還是驅之不散呢?
李昂把那封短信毀掉之后,又拿出那個白玉扳指,扳指上清晰地刻著兩行漢字:展翅雲霄,水遠天長。落款是一個“鴻”字。
難道這白玉扳指與自己的身世無關?為什么她在信上只字未提?
她的話真的可信嗎?
如果她是在說謊,指引自己東歸的行為又怎么解釋,又怎么會知道自己左臀上有胎記?
一連串的疑問,讓李昂心亂如麻。
這時房門被敲響,李昂隨口應了一聲:“進來吧。”
伍軒推門走進來,見李昂躺在床上。右手正把玩著一個玉扳指,他猶豫著說道:“郎君,那董副使恐怕是不會善罷甘休了,日后定會處處刁難郎君您。這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郎君還得小心些才行。”
李昂抬抬眼皮說道:“你不是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嗎?整天夾著尾巴就能躲了?”
伍軒有些語塞,沉默了一下說道:“郎君何不向王大使把金刀的來歷解釋清楚,如果能得到王大使的庇護,便不用擔心那董延光暗中使壞了。”
“南門。你不會也懷疑是我蘇毗部派來的奸細吧?”
“郎君說哪里話,蘇毗部要是有你這樣的人才,早就取吐蕃而代之了,還用得著派郎君來大唐做奸細嗎?”
“取吐蕃而代之?嘶……..”李昂突然從床上彈坐了起來。沉思了一下,又仰躺下去。
伍軒見他若有所思,便沒有再開口,以免打斷了他的思緒。
倒是李昂主動開口道:“南門,你今天給了我一個非常重要的啟示,你的手臂怎么樣?能否去幫我泡杯茶來。容我自己想想。”
伍軒也不說話,拱拱手退了出去。
李昂拋開身世問題,腦子里開始天馬行空地思索起來。
吐蕃的政治制度,實際上是一種部族聯盟制,贊普之下,是各部首領,而這些部族首領都是世襲的,類似于春秋時期的諸侯國。
這種世襲的部族首領,有很大的實權。歷史已經證明,這種政治制度在其中央比較強大時,還能維持住局面。
一旦中央變弱,就會出現東周那樣的情景,底下的諸侯誰也不把天子放在眼里,各行其是。
從歷史的發展進程來看,到了唐朝后期,吐蕃逐漸虛弱的原因,正是因為出現了強枝弱干的局面。各部首領各懷異心,爭權奪利,甚至自立為王,以致吐蕃各部形同散沙,再也沒有現在強大。
蘇毗部原是一國,其文明程度原比吐蕃本部還要高,現在吐蕃兵馬糧草,也半出于蘇毗。蘇毗部真的甘心接受吐蕃的統治嗎?
吐蕃贊普尺帶珠丹因為自己制造的一些流言,便對達延部大肆清洗,這雖然有吐蕃內部權力斗爭的因素在,但何嘗不是因為尺帶珠丹對手下的部族存有猜忌之心,才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呢?
蘇毗部作為吐蕃各部中最強大的部族,尺帶珠丹心里會沒有顧忌嗎?
伍軒剛才的話,讓李昂想到了一種可能,那就是以蘇毗取代現在的吐蕃。
再堅固的堡壘,都難以抵御來自內部的破壞。如果能和蘇毗部達成協議,里應外合,滅掉吐蕃或許真不是癡人說夢呢。
他娘的,管他什么身世,管他什么來歷,吐蕃與大唐之間的戰爭持續不斷,這對雙方的老百姓來說,都是災難。
要想結束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只有彼此融合。
要達成這種融合。蘇毗部無疑是最理想的切入點。不過現在這事不好提啊,否則自己很可能就真的被認定為蘇毗部派來的奸細了。
李昂正想著,伍軒一手將茶托了進來。李昂翻身坐了起來,接過茶。大大咧咧吹了吹水面的浮茶,啜了一口,對伍軒說道:“南門啊,有時間就到城中多走走,應該有咱們的熟人到鄯州了。”
伍軒知道他因何有此一說。這隴右本不應有誰清楚他的底細,但董延光在慶功宴上,甚至連野戎城守軍曾將其當吐蕃奸細抓回的細節都如此清楚,董延光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派人去劍南道把一切查得這么清楚,那就只有一個可能,有劍南故人到鄯州了。
“屬下這就去查。”
“你的傷真的沒事了嗎?”
“郎君放心,這不影響屬下的行動。”
“好,那就辛苦你了,盡快查清楚是什么人在給董延光通氣。”
“喏!”
伍軒剛應完。門外就有使衙小吏叫道:“李兵曹,李兵曹,王大使請您過去一趟。”
李昂和伍軒對看了一眼,放下茶杯,跟著小吏來到使衙后院。
王忠嗣換了一身常服,坐于大廳的屏風下。除了他之外,掌書記費冠清、牙將哥舒翰也在場。
李昂略微緊走兩步,上前一拜道:“下官見過王大使。”
王忠嗣從李昂步入大堂之時,就一直在觀察李昂的一舉一動,此時看不出他的想法。只見他很平靜地抬了抬手說道:“李兵曹,坐吧。”
“謝大使賜座!”李昂態度謙恭,卻并不卑下地又向費冠清和哥舒翰拱了拱手,才在下首跪坐下來。目光清朗地看向王忠嗣,道:“不知王大使相召,有何吩咐?”
王忠嗣仍然是不動聲色地說道:“李兵曹這次深入吐蕃,立下大功,本應立即給予相應的封賞,不過李兵曹是新科進士。生擒吐蕃大論亦非小事,本使不好擅自主張,已經如實上奏朝廷,請圣上及朝中重臣就封賞一事加以定奪,李兵曹靜侯佳音便是。”
李昂猜想,王忠嗣身為四鎮節度,并非沒有權力對自己賞功,他將此事推給長安,很可能是為回避某些潛在的危險。
很顯然,董延光的話,讓他對自己也存有了疑慮。
李昂簡潔地答道:“多謝王大使!”
“李兵曹,你說你之前身上確實有把金刀,可以解釋一下這把金刀的來歷嗎?”王忠嗣的語氣雖然很客氣,但卻隱隱有一種不容拒絕的味道。
“回王大使,在下從小被人遺棄在路邊,被我的師傅收養,便從小跟著師傅四處游歷。師傅在臨死之時,將那把金刀和一個玉扳指交給我,卻未及說明緣由便仙逝了。說實話,下官一直不知道這兩樣東西的來歷。”
王忠嗣不置可否地說道:“那如今那把金刀和玉扳指呢?”
“不瞞王大使,在大非川,下官等被那位卓瑪公主五千騎兵追得緊,為求脫身,下官無奈之下只得讓一個吐蕃女子帶著金刀去見那位卓瑪公主,同時讓她帶去幾句話。”
“什么話?”
“金刀持有者在我手上,要想讓其活命,就別追得太緊。”李昂神色坦然,說得跟真的一樣,“事實證明,下官賭對了,自下官率軍突入祁連山之后,那位卓瑪公主果然不敢再追得太緊,下官等才得以返回隴右。”
“這么說,你確實不知道那把金刀的來歷?”王忠嗣目光如炬地緊盯著李昂的雙眼,略施威壓地不急不徐地問出這句話。
“以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它確實是那位卓瑪公主的金刀。不過為什么會落到先師手上,那就不得而知了。”李昂面無波瀾地坦然對視著王忠嗣的雙眼,眼底有些許地疑惑,更多是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