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駕送舉人,東方猶未明。
自謂出太早,已有車馬行。
騎火高低影,街鼓參差聲。
可憐早朝者,相看意氣生。
日出塵埃飛,群動互營營。
營營各何求,無非利與名。
天寶五年二月初七,天邊才露出魚肚白,李昂與唐宇、狄遠、魏如良、吳自清、錢實等人就相約一齊,趕往尚書省的禮部南院。
各條大街上,車水馬龍,燈火通明,人聲喧囂。同時趕去上朝的官員,看著李昂這些懷著忐忑緊張的心情去趕考的舉子,一種明顯的優越感油然而生,馬蹄輕快地從舉子邊身邊經過。
最為好笑的是,錢實坐在車上,一直在喃喃自語“莫緊張…”“莫緊張…”
什么不緊張,這沒還沒到考場呢,他額頭已經隱隱見汗了。唐宇幾人的表現稍好,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每個舉子來參加禮部試時,能否金榜題名不僅關系到個人畢生的榮辱成敗,而且還承擔著整個家族,以及親朋好友,甚至是鄉里的期望。
很多舉子入京趕考,親朋好友,鄉鄰故舊,多是贈了盤纏路資,給予殷切的期望,有些人落榜之后,因為壓力太大,根本不敢回去面對故鄉的父老,因而長期滯留長安。
《唐摭言》卷八中就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有個叫公乘億的人,落第之后一直滯留在京城,反復科舉考試。十多年都不曾回家。這么長的時間,帶來的盤纏早就用光了。在京城貧病交加;
家鄉有傳言說他已病死,他的妻子就長途來奔喪。正好與他相遇。他看見有一個粗衰的婦人騎在驢背上,有點面熟,而婦人也正在看他,但彼此相別時間太長,都認不準了,托路人相問,才知道果然是夫妻,就在路邊抱頭痛哭。
這樣的例子,絕對不是孤例。遠的不說,就說杜甫吧,經年滯留長安,同樣是過得很慘。他寫的一手好詩,能入幾個權貴之門,尚且這么慘,其他普通的舉人的情況可想而知。
因此大多數舉子,在這一刻,身上都背負著個人。家庭、親族、鄉里的深重壓力,大家的步子都有些沉重。
幾人之中,李昂是最輕松的,放眼四顧。成千上萬的舉子中,如他一般神態輕松的還真不多。
他還有閑情對唐宇等人打趣道:“諸位仁兄,等下吏胥唱名之時。切記等下把臀溝夾緊點,萬一過于緊張。上面這個口還沒應答,下面這個口先出聲了。那可就慘嘍!”
“哈哈哈…”
唐宇等人被他逗得失聲大笑起來,街上其他舉子不禁為之側目,李昂漫垂著鞭袖,意態悠閑,哪管他人側目。唐宇幾人大笑之余,心情也輕松了很多。
魏如良笑道:“正所謂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此番咱們但放開心情,好生應考就是。多謝日之兄了。”
“謝我做甚?我自己還得夾緊臀溝呢,哈哈哈….”
幾人說說笑笑,隨著成千上萬的舉人大軍,來到禮部南院外,院外火光熊熊,大量衣甲鮮明的兵衛排于門外,虎視眈眈。
到了這里,下人不得往前了,舉子們只得自己拿著預先備好的筆墨、脂燭、木炭、洎朝晡餐器等,或荷于肩,或提于席,等待禮部的吏胥大聲叫到自己的名氏,便自人堆里擠出去,排好隊,等那些神情冷漠的小吏、士兵搜身。
這情景,真可謂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現在除了吏胥們的譏呵喝斥之聲,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叫到自己的名字而沒有聽清。
晃動的火光下,舉子們神情嚴峻,忐忑不安。一個個伸長了脖子,豎著耳朵,有些年老體弱者,還在瑟瑟發抖,看上去就像鬼節里從鬼門關里擠出來的一群孤魂野鬼。
真的,這一點也不夸張,李昂不自覺地摸了摸鼻子,很想大笑。
不過到了這里,要是放聲大笑的話,后果很嚴重,就算那些兇惡的士兵不上來拿人,估計身邊的舉人因擔心聽不到唱聲,也會把你踩死。
“李昂!”
“唐宇!”
終于叫到李昂幾人了,他與唐宇四人一起聯保取押,唱名時也自一齊叫到。李昂漫應了一聲,擠上前去,吏胥看看他的家狀,又看看李昂的身材相貌;
這時候雖然沒有照片,也沒有畫像,但每個舉人的身材相貌特征都是詳細記在家狀里的,入場時要仔細比對;
如果這幾個月有人突然胖太多,瘦太多,或是摔一跤臉上多了疤痕,那么恭喜你,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吧。
“張嘴!”那吏胥突然叫道。
李昂這下不爽了,這又不是上市場買牲口,還看口牙不成?
他悶聲答道:“張嘴不得,我有口臭!”
那吏胥著點被雷倒,好吧,既然有口臭,那就算了。“快滾!”
李昂暗笑,過了吏胥這一關,還要經過士兵的搜查,身上的衣帽,所攜帶的物品,一樣都不放過。
這春寒料峭,別人都帶著木炭,甚至是被褥之類的東西,李昂可好,除是筆墨之外,全是十九娘精心為他準備的美食糕點,甚至還有一壺劍南燒春。
那些士兵看著,這也太過分了,不干,拿點再說。
“唉唉唉!幾位大哥別拿那么多呀,我這一進場就是一天一夜…”
“嚷什么嚷,我們這是在檢查你這糕點里有沒有夾帶。怎么著?你還不讓檢查?”
士兵們振振有詞,好吧,用嘴來檢查,這方法讓李昂徹底無語了。
好在那些士兵見他衣著不凡,像是權貴出身,不敢過于為難他,換了衣著普通點的,恐怕他那點美食連毛都留不下一根。
經過層層檢查,總算順利進入貢院了。
對此,李昂只想用一個話來形容,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你想啊,大唐的進士科考試,每屆錄取的進士人數也就那么二三十個,這點名額,其實在考前基本就被瓜分完了。
所謂的考試,不過是走走過場,做個形式,這并不夸張,如沈絢主春闈,其母曰:“近日崔、李侍郎皆與宗盟及第,汝于諸葉中擬放誰耶?”
沈絢恭順地征詢其母意見:“莫如沈先、沈擢。”
其母曰:“二子早有聲價,科名不必在汝。沈儋孤寒,鮮有知者。”
絢不敢違母命,遂放沈儋及第。
從這件事中可知,沈絢做春闈主考官,有意錄取自己一個名聲較響的族親,但他母親說了,族中另一個叫沈儋的家境比較孤寒,理應先照顧沈儋。
就這樣,沈儋的金榜題名,不是因為他多有才,只因他比較孤寒而已。以朝廷名器為宗族之私恩,這樣的事例在大唐的科舉中不勝枚舉。
考試前,京中權貴都要插上一腳,向主考官推薦自己人,主考官不敢得罪這些權貴,只能錄取,而每屆錄取的名額又這么少,還不夠權貴們瓜分。因此,考試時要嘛就根本沒有錄取名額剩下,就算剩下也是寥寥無幾。
就這樣的現狀,還有必要在門外搜查得這么嚴嗎?
也許吧,沒有背景的舉子,來爭的或許就是剩下的那三兩個名額,從這一點上來說,名額雖少,但在不公平中保留最后一點公平還是有必要的。搜就搜吧,咱不跟他們計較。
外頭不斷有經過了搜查的舉子魚貫而入,唐宇幾人也都順利過關了,此時天邊已經升起朝陽,一抹辰光照在金碧輝煌的殿宇間,金光跳躍,蔚為大觀。
大唐就是氣派啊,連科舉考試,都是在如此壯麗華美的宮殿中考;
哪里像明清時期,每個考生只分得一個用木板搭成,幾尺見方的小鴿籠,人在里面腿都伸不直,據說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幾天下來,整個考場臭不可聞。舉子們人模人樣的進去,出來時跟鬼似的。
正當李昂暗暗贊美大唐盛世氣象,想看看自己是在哪座宮殿里考試時,突然發覺不對,只見在吏胥的呼喝下,各個舉子依次分坐于宮殿走廊下,地上只有一張破草席可供跪坐。
不會吧!我煌煌大唐,難道竟不如明清?人家至少還能分到個鴿籠,咱就在這走廊下考?就分到這么一張破草席?
早春二月還冷著呢,跪在這走廊下,下雪下雨,還能澆一身。
我煌煌盛唐啊!白贊美你了。
李昂無奈,只能接受這個現實,跑坐到屬于自己的那張草席上…呃,這感覺咋這么別扭呢,看上去就像是在街邊演賣身葬父的戲碼。
好吧,這樣還是有好處的,至少空氣比較新鮮,累了還能觀賞一下金碧輝煌的宮殿,累死了直接就有張草席可用,呸呸呸…死也是那些七老八十的家伙先死。
正所謂五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還真是一點不假。李昂放眼望去,參加進士科考試的舉子中,多數是年紀比較大的,有的甚至白頭發都有了。
像他這樣,示及弱冠,年紀輕輕的,不過三分之一。
進士科考試向來最受重視,主考官達奚珣親自過來宣讀了考場紀律。他道貌岸然,背著手一邊走下來,一邊大聲宣讀紀律。
走到李昂跟前時,達奚珣瞥了李昂一眼,他這眼神似乎在傳遞什么意思,只是李昂一時猜不到,心里有些納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