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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一章 朝天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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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陽宮,七寶閣。

  天剛蒙蒙亮,武則天被內侍從睡夢中喚醒。

  “婉兒,發生了什么事情?”

  雖然起床氣還未散去,但武則天知道,上官婉兒這么著急喚醒她,一定是有要事發生。

  她披散著頭發,披著一件鵝黃色的睡袍,酥胸半露。

  已經年過七旬,可是卻無法從外表看出端倪。乍一看,就若四旬美婦,風韻猶存。

  上官婉兒連忙道:“奴婢剛得到小鸞臺傳訊,銅馬陌又出事了。”

  “嗯?”

  “楊青之找到了真正的殺人兇手,并且在小閣樓里發現了一個密室,好像是前朝小冢宰元文都所建造,里面還有一本筆記。但筆記已經非常模糊,他也無法看個究竟,于是就命人到彌勒寺通報,而后又由彌勒寺緊急轉至小鸞臺,通稟奴婢。”

  武則天聞聽一怔,“元文都?”

  “正是。”

  她慢慢從床榻上下來,睡袍后襟拖地,在地面上劃出一道動人的曲線。

  “懷英的猜測,沒想到這么快就得到了確認。”

  說著話,武則天突然停下腳步,扭頭顰蹙蛾眉,看著上官婉兒道:“不過,那楊青之如何知道小鸞臺的聯絡方法?還有,那彌勒寺的人,又如何確認的身份?”

  言下之意是說:你對楊青之的關心,似乎有些過分了。

  哪知道上官婉兒卻苦笑道:“啟稟圣人,此事奴婢也不是非常清楚。

  據彌勒寺那邊的人說,楊守文手里有一塊小鸞臺補闕的腰牌。奴婢雖然愛惜他的才華,卻不至于把這種事告訴他,更不可能把他拉進小鸞臺。奴婢推測,楊青之手里的這塊補闕。很可能是別人贈送。至于是何人贈送,奴婢需要查證方可確認。”

  “有人,送他腰牌?”

  武則天聞聽。點點頭,“查清楚之后。記得與朕知道。”

  她說完,沉吟片刻后又接著道:“既然他找上了你,說明事情應該很嚴重,那你就立刻帶人前往查探。對了,叫上牛仙童,讓他隨你一同前去,也好有個關照。”

  上官婉兒心里一咯噔,但臉上卻不敢表露太多不滿。

  牛仙童是宮中內侍。屬司宮臺的人。

  一般而言,處理外面的事務,大都是由上官婉兒出面。此次武則天突然讓牛仙童跟隨,似乎是在向上官婉兒表達這某種不滿的情緒,讓上官婉兒也多了份小心。

  天,已經亮了。

  朝陽升起,普照銅馬陌。

  后宅的水池畔,黑妞和黑三精疲力竭坐在地上,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黑三還好些,他光著身子跳進去。出來后屋恩奇便給他一條毛毯裹著。而黑妞則比較麻煩,衣服濕透不說,連頭發也都濕漉漉的垂著。裹著毛巾,在水池邊上直打顫。

  “黑妞,水池里什么都沒有嗎?”

  “沒有!”

  黑妞喘了口氣,搖頭道:“不知阿郎到底想要找什么,不過奴婢在阿朗指定的位置找了幾圈什么都沒有發現。”

  “來人,帶黑妞去泡個熱水澡,換身衣服。”

  楊守文點點頭,就讓兩個波斯女奴把黑妞攙扶出去。

  “米娘,你確定寶珠丟了物品下去?”

  米娘如小雞啄米一樣點頭。指著楊氏道:“嬸娘也見到過,寶珠丟了一個瓶子下去。”

  屋恩奇連忙翻譯。楊氏想了想,點頭證實。

  “我還問過寶珠。她說是她們家鄉的習俗。

  移栽物品,丟物品下去可以保佑生長旺盛。如果不是米娘提起,我都記不得這件事了。”

  楊守文沒有再詢問米娘,而是對屋恩奇道:“問問黑三,他有什么發現?”

  黑三嘰里呱啦說了很多,但大體意思就是說,水里什么都沒有,水門也完好無損。

  “那可真是邪門了!”

  楊守文陰沉著臉,冷笑道:“寶珠丟到水池里的物品不見蹤影,難不成這家里還有內賊?而且這個內賊可以光明正大的下水,并且這內宅中的人都看不見他嗎?”

  內宅,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進入。

  之前楊氏找了栽種蓮花的人,也是要嚴密監視。

  “也許,是從水門里鉆進來的?”

  楊存忠忍不住開口,但是旋即又搖了搖頭道:“好像也不可能…黑三和黑妞都說了,那水門很小,除非是小孩子。”

  “你剛才說什么?”

  楊守文突然扭頭,向楊存忠看來。

  楊存忠嚇了一跳,忙回答道:“我是說,可能是從水門鉆進來。”

  “不是這句,最后那一句。”

  “水門很小,除非是小孩子。”

  小孩子?

  楊守文沉吟半晌,突然間縱身就躍入了水池之中,濺起了一大片浪花。

  “兕子,你干什么?”

  “黑三,你快下去,別讓阿郎出事。”

  楊守文突如其來的動作,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黑三連忙扯掉身上的毛毯,縱身躍入水中。大約過了有一分多鐘的時間,兩人從水池另一端的墻角下鉆出來。楊守文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朝黑三點點頭,便游到了岸上。

  楊氏拿著毛毯跑過來,把楊守文裹起來。

  她一邊幫楊守文擦拭臉上的水,一邊心疼道:“兕子,你發什么癡,萬一生病了怎好?有什么事,讓黑三下去就是,你現在可是名人,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楊守文頓時笑了,“嬸娘,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忘了,虎谷山也有湖泊,那虎谷山里的水,可比這里深得多。我不也沒什么事嗎?”

  說著話,他還甩了甩頭發上的水漬。

  就好像他小時候那樣,惹得楊氏頓時笑了。

  “你啊!”

  楊氏不再說什么。而是讓米娘去取來衣物。

  這時候,上官婉兒在兩個內侍的陪伴下從外面走進來。看到楊守文的模樣,忍不住笑道:“青之這又是在做什么?這濕漉漉的,莫不是剛下了水池洗澡不成嗎?”

  “啊,姑姑來了。”

  楊守文還是稱呼上官婉兒做姑姑,上官婉兒也沒有反對。

  事實上,總仙會那天楊守文稱呼上官婉兒做姑姑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洛陽。當然了,很多人以為楊守文之所以這么稱呼上官婉兒。完全是因為他吃醉了酒的緣故。

  而上官婉兒之所以會默認,則是因為愛惜楊守文的才華。

  可不管怎樣,兩人的關系似乎隨著那一聲‘姑姑’變得明朗化了。上官婉兒就算是維護楊守文,也有了借口。這也是楊守文自總仙會之后,一直沒人找麻煩的緣由。

  誰不知道,上官婉兒可是武則天的心腹。

  上官婉兒笑靨如花,看著楊守文輕輕搖頭。

  “青之,你可真是半刻也不得安生。

  幸虧那邊沈佺期的海捕文書還沒有發出,如若發出去的話,少不得會淪為笑柄。到時候便得罪了他。我已經派人通知他,讓他壓下海捕文書,你也不用太擔心。”

  “啊!”

  楊守文一愣。旋即醒悟。

  是啊,怎么把這件事給忘記了?

  好在有上官婉兒把這件事給圓過去,否則真可能會得罪了洛陽令。

  “好了,先去換件衣服,然后帶我去那密室。”

  上官婉兒沒有介紹身后的兩個內侍,不過楊守文還是下意識打量了那兩個人一眼。

  一胖一瘦。

  胖的那個,年紀大約在四旬上下,胖墩墩,肉呼呼。臉上帶著好像彌勒佛似地笑容;而瘦的那個內侍,看上去也三十多了。確是個精瘦健壯之人。雖然沒有胡子,卻透著一股子雄壯英武之氣。他站在胖內侍身旁。棱角分明的面龐,給人一種冷苛之感。

  這個瘦的,似乎不簡單。

  他步履沉穩,而且每一步邁出,距離幾乎一模一樣。

  站在胖內侍身旁,他略微靠后了一些,雙手攏在袖中,一言不發。

  楊守文答應了上官婉兒,被楊氏帶著回屋換了身衣服。不一會兒的功夫,他就走出庭院,卻看到上官婉兒已經來到了小樓門外。只是趙賓等人攔著他們,所以三人沒有進去。胖內侍臉上露出不快之色,當楊守文走來,他猛不丁開口道:“楊青之家里的規矩可真大,雜家就算是在東宮走動,也沒有人敢這樣阻攔雜家。”

  楊守文一怔,旋即臉色一沉。

  “還未請教這位阿耶高姓大名?”

  不等那內侍開口,上官婉兒便道:“青之不得無禮,這位是宮中內寺伯牛仙童牛寺伯,他旁邊這位是楊思勖楊寺人,此次奉圣人旨意,是隨我來勘察情況的。”

  說完,上官婉兒瞄了那牛仙童一眼。

  “青之不愧名門出身,這家法倒是一點都沒有落下。”

  牛仙童聞聽,臉色微微一變,腰桿隨之低了一些。

  內寺伯,屬司宮臺所轄。這司宮臺以前名叫內侍省,不過武則天登基后,便改換了名字。上官婉兒這番話擺明了是給楊守文撐腰:你不要忘了,這次出來是以我為主,你不過是陪同。我都沒有不高興,你一個小小的內寺伯,怎就敢猖狂?

  在司宮臺,內寺伯是正七品下的官職,而寺人則是從七品下的職位。

  上官婉兒借著介紹的名義,警告了那牛仙童一句,令牛仙童立刻沒有了倨傲之氣。

  “青之,我們進去吧。”

  上官婉兒也不想楊守文和牛仙童鬧得太僵,便拉著他的手,邁步走進了小樓之中。

  “楊思勖進來吧,牛寺伯在外面等著。”

  “啊?”

  牛仙童頓時滿臉通紅,想要爭辯,卻又不敢。

  楊守文笑了,輕聲道:“多謝姑姑。”

  “你叫我一聲姑姑,我也承認了…那就要給你撐起顏面,免得出去了被人欺負。”

  上官婉兒微微一笑。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

  她知道武則天對她有了疑心,這種情況下,她越是表現的自然。武則天的疑心就越小。如果她遮遮掩掩的,說不定會適得其反。還有可能會牽連到楊守文呢。

  跟隨武則天二十年,武則天什么性子,她上官婉兒焉能不知?

  “不過青之,你也老實一些吧。

  你看看,你到洛陽不足一月,就鬧出了多少事情?”

  “姑姑,你道我想這樣嗎?”

  楊守文苦笑回答,領著上官婉兒和楊思勖走到暗門口。“趙賓,里面的氣味都散了吧。”

  “回阿郎的話,已經散了。

  方才小人進去查探了一下,沒什么問題。”

  楊守文點頭,從趙賓手里接過了火把,一只腳買進暗門內。

  “姑姑,小心一些,我攙扶你。”

  楊守文此時的模樣,在外人看來有些狗腿。不過上官婉兒卻很享受,一只手搭在楊守文的胳膊上。沿著暗道往下走,一邊走一邊問道:“青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日沈縣尊雖然確定了案情。但我卻不太同意。

  烏尤被殺的事情,想必姑姑已經知道了,我就不再贅言。沈縣尊認為,烏尤前夜是和娜塔見面,在被我發現之后,娜塔決意殺死烏尤。然后在天亮后覺察到情況不妙,便逃離銅馬陌。可她怎么逃走的?這宅院里昨日那么多人,她又如何逃脫?”

  楊守文說著話,便走到了密室中。

  上官婉兒環視密室。蛾眉顰蹙,“繼續。你接著說。”

  “事實上,小侄在進入這銅馬陌的第一個晚上。就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那天晚上,我養的那四只狗,還有大玉顯得非常躁動。可我卻沒有發現什么問題,此后這個疑問我雖然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但是卻藏在了心里。我這段日子,也調查了關于銅馬陌的情況,感覺此前發生的幾樁命案,都顯得有些詭異和奇怪。

  特別是鬧鬼這個說法,似乎也就是這兩年才興起。

  而在此之前,并沒有這樣的傳說…霍獻可的死因我不清楚,但我根據他的死狀,懷疑是被人毒殺。至于兇手,我不知道。他生前得罪了太多人,有人報仇也在情理之中;第二任主人名叫龐真,是在霍獻可死后不久,就入手了這座宅子。

  他的死,就有很多疑點。

  首先他沒有什么仇人,而且據我所知,霍獻可被殺,他的家人卻沒有受到波及,但龐真卻是一家六口,都死在了這座樓內。很顯然,這里面絕不是什么仇殺的問題。

  之后第三任主人,竟死在了家奴手里。

  很奇怪,那個人居然是孤身來到神都,而且一個人買下了這么大的宅院后,就只有他和那家奴兩個人居住。除了三個女仆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仆從。要說是擺譜的話,他買下這銅馬陌,應該再添置仆從才對。你看我,我這種情況住進銅馬陌,如今家里的仆從有二十多人,可那個人卻沒有。不是為了擺譜,他又為什么買下銅馬陌?據我所知,銅馬陌的價錢可不低,他應該是花了一大筆錢。

  這種消費的習慣,有很多疑點。

  家奴殺了他后,便不見了蹤影,同樣的還有三個女仆,也在他死之后,消失無蹤。”

  楊守文在一旁解釋,而上官婉兒則坐在了榻床上,小心翼翼翻閱筆記。

  聽到楊守文停下來,她抬起頭笑道:“青之,你繼續說,我回去后要向圣人稟報。”

  “第四任主人是個豪商,死于途中。

  他的死,似乎還算正常。可是我卻打聽到,這個名叫蘇之行的豪商,手底下可是有些實力。死于盜匪之手?我不相信!普通盜匪,不可能會打這種豪商的主意,若是那種強橫的盜賊…說實話據我了解,蘇之行的那點家當,好像又不值得。”

  “青之,這些消息,你從何處知曉?”

  “哦,我手下的楊從義,原本是薛將軍玉郎君父親身邊的親隨,因為在戰場上受傷,便退出了行伍。早些年,他們就在天津橋頭做苦力,對洛陽的一些事情也有所了解。我與薛家有聯系,玉郎君到了洛陽后,也無法安置他們,就讓他們來我這邊效力。

  另外,玄碩法師也與我說過,有什么事可以找北市的沈慶之,那是個地頭蛇,包打聽。

  之前魯二的事情嚇到了沈慶之,我讓楊從義過去找他打聽,他又怎敢拒絕?”

  “嗯,沒想到你來神都不到一月光景,居然也有了自己的門道。

  好,你繼續說。”

  “侄兒總覺得,這銅馬陌藏著什么秘密。

  后來扎布蘇被殺,讓侄兒的這種感覺更加強烈。這神都雖有人看我不順眼,但是卻未必敢對我下毒手,特別是在總仙會之后。而且,扎布蘇的身上,有梅花針的痕跡,讓我就想到了梅娘子。烏尤被殺,娜塔的確可疑,但我并沒有對她產生疑心。

  嬸娘曾對我說過,娜塔是個老實的女人。

  我那嬸娘雖然沒有太多的見識,可在看人方便,卻值得我信賴。

  如果不是娜塔殺了烏尤的話,會是什么人?當時我就在想,會不會是前天夜里在灌木叢后和烏尤見面的人,不是娜塔,而是另有其人呢?如果那個人才是兇手,她為什么要殺烏尤?在我想來,恐怕是烏尤發現了線索,并向對方提出威脅。

  好吧,不是娜塔,娜塔去哪兒?

  她很可能被殺害,如果是這樣子的話,兇手一定還在我這銅馬陌。

  之前司馬道長對我說,這座小樓頗有玄機,并告訴我說,這樓里的神龕,似乎有些不太協調。于是,我就特地在昨晚吃酒的時候,裝作吃多了酒,說出要推倒小樓的話。

  這樣一來,那兇手一定會迫不及待的再次行動…”

  說到這里,楊守文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事實證明,我猜測的不錯。

  只可惜,這個兇手太過兇悍,而且手段很雜,以至于楊從義不得已將她殺死…我本來還想從她身上打聽關于梅娘子的事情,她這一死,梅娘子的下落也就斷了。”

  “楊思勖。”

  “奴婢在。”

  聽完了楊守文的話,上官婉兒也大體上了解了狀況。

  她站起身,招手示意楊思勖上前。

  那楊思勖從身上的挎兜里取出一個做工極為精美的木匣子,放在了桌上。

  上官婉兒小心翼翼把那筆記拿起來,放進木匣子中,然后蓋上了蓋子。她又讓楊思勖把桌案上的硯臺和筆墨都收起來,便示意楊思勖先出去,在外面的客廳等待。

  “青之,這些東西我拿走,需呈獻給圣人。

  這里面恐怕記載了一些前朝的事情,似乎狄國老曾與圣人說過,但具體什么情況,估計也只有狄國老和圣人知道。青之,我現在要問你一件事,你需如實回答。”

  楊守文愕然,輕輕點頭。

  和上官婉兒認識這么久,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用如此嚴肅的口吻說話。

  上官婉兒沉吟片刻,壓低聲音道:“青之,你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入贅宮中呢?”

  楊守文,一下子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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