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2月11日,下午,平壤天空陰沉一片,雖然立春已經過了七天,但冷燥的寒風呼嘯而過,依舊在灰暗的城市上空盤旋。
灰頭土臉的羅二,拎著背包,從卡車上跳下來,跟司個招呼,轉身進了市區,一路上,沒了人民軍的關照,他是走走停停,換乘了幾輛順路的卡車,好不容易趕到了平壤。
長村洞,背著背包,腳下踩著硬梆的軍靴,一身志愿軍軍裝的羅二,沿著大路走了半個小時,來到了中國大使館門前。
“老趙,”在哨兵警惕的注視下,羅二敲敲值班室的玻璃,里面一名正在埋頭看書的干部,聞聲抬起頭;“吆喝,羅本初,好我的大廚師,你可回來了,”消瘦的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笑臉。
羅二這個臨時廚師,待在使館里時間不長,但他做飯的供應量,那可比整天牛哄哄的胖子胡有德,強太多了;不過,自打羅二走了后,食堂的伙食,又恢復了往日的清淡。
嘗過甜頭的好處,自然就不滿清湯寡水,使館上下的人們,私下各種議論,差點把胖子胡給氣死,好像食堂里有多少油水一樣;要不是王參贊,呃,不,是現在的王大使,嚴令不許私下討論,那該死的胖子早跑回村路了。
現在好了,期盼了許久的羅廚師,終于出現了,那今天中午的伙食?一臉熱情的值班干部,把羅二趕緊拉進了暖和的值班室里。
“來來來,你先坐坐,我跟后勤劉干部聯系一下,”還記得自己職責的趙干部,拿起電話,給一樓的劉大春講了幾句,有了回信,這才笑著放下電話。
“得,登個記。劉干部在一樓等你,就在他的辦公室,你知道路吧。”笑著接過羅二遞來的香煙,趙干部仔細地聞聞,收進了兜里;值班期間不許吸煙,但自己人給的好煙。還是要留著下班抽。
簽過字,和趙干部擺擺手,羅二穿過寬大的前院,現在這里已經種上了兩排筆挺的松樹,一個圓形的花壇也初具雛形。
辦公樓一樓。得了訊息的劉大春,依舊的一身整齊的中山裝,腳下锃亮的皮鞋,從胳膊上的印跡看來,他是剛剛脫下袖套,那是保護衣袖不被桌子磨損用的。
不過,羅二怎么看,這劉大春都是一臉憔悴。
“哎呀呀。好我的羅大哥啊。你可來了,”上前一把握住羅二的手,劉大春臉蛋上的郁悶,轉化成了急切,與其說是熱情地握手,還不如說是怕羅二跑了。
你個二十四五的人。把我叫大哥,好像我還不滿二十吧。羅二疑惑地看著這個后勤干部,莫不是里面有貓膩?
“你別多想啊。我就是問問,同樣每月二千的食材費用,一星期五百,你那飯做得,我和老胡已經成了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了,”滿眼委屈的劉大春,眼眶里一酸,幾乎要哭出來了。
他現在的日子,不比縮在食堂里的胖子胡,好上多少,背后那些懷疑的眼光,讓他簡直成了神經衰弱,哭死的心都有了。
“哦,是這樣啊,那可就錯怪你了,”羅二歉意地拍拍劉大春的肩膀,“我會給大家一個解釋的。”
“別介,你還是先去王大使那里一趟,工作要緊,解釋的話下來再說,”趕忙拉住羅二,劉大春帶著他緊步上了二樓。
看看,還是國內的同志覺悟高,羅二服氣地點點頭,跟在了后面;他哪里知道,這幾天,大使王明山同志,看他的眼光也是不善了,劉大春簡直是如坐針氈,生怕哪天就被一紙命令,含冤打發回國了。
現在見了王大使,怎么滴羅本初也得在大使跟前先解釋幾句,最起碼自己一分錢沒貪污的事,必須說清楚了。
管錢的干部,就怕群眾議論,更怕領導懷疑,一旦沒了好印象,那早先的努力基本成了流水,前途杳杳。
“當當,”輕輕地敲響了王大使辦公室的大門,等到里面應了一聲吼,一手汗水的劉大春,領著羅二進了辦公室。
“首長,羅本初來了,”輕聲說了一句,劉大春回過頭,沖著羅二悄悄擺手,示意他站過來。
沒理會緊張的劉大春,羅二放下背包,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大哥,我回來了,”這一聲,可把劉大春嚇了一跳,感情,人家還是親戚?
抬起頭,王明山同志的眼睛離開桌上的文件,從眼鏡上的縫隙瞅了羅二一眼,“嗯,”把夾在手指間的煙頭,掐滅在煙灰缸里。
一個是緊張不安的劉大春,一個是大咧咧的羅二,再怎么淡定的王大使,也不好裝模作樣地看文件了,他今天就是專門等羅二上門呢。
摘下眼鏡,沖著劉大春點點頭,示意自己看見了,不過,一臉冷汗的劉大春,平時看著還蠻機靈,今天怎么看起來傻乎乎的,站著動也不動;王明山同志心里不喜,臉也耷拉下來。
見首長似乎不悅,“首長,我這,”手腳慌亂的劉大春,后背里的襯衣,已經是濕踏踏的了。
“嗷,對了,大哥我得解釋一下,我那買食材的事,是五百元,不過是美元,”隨意地一句,讓劉大春和王大使,禁不住一愣,隨即心里皆是苦笑連連。
好嘛,鬧了半天,你個愣小子,拿著大把的美元去了黑市,難怪食堂的伙食那么好;搖搖頭,王大使溫和地看了劉大春一眼,“你下去把,安心工作,不要有什么負擔。”
“是,首長,”哽咽著立正,劉大春轉身出去了,藏在心坎里的疙瘩,也瞬間解開了,他要好好找個地方,痛快地哭上一場。
還有,趕緊去告訴苦悲的胖子胡,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這個闊綽的朝鮮女婿搞得鬼。
把門輕輕關上,劉大春走了;亮堂的辦公室里,只有羅二和王大使,大眼瞪小眼,一時不知該怎么開口。
“嘻嘻。大哥,幾天沒見,見外了不是。”羅二彎腰從臟兮兮的背包里,拿出兩條萬寶路香煙,殷勤地湊了過去,拉開辦公桌抽屜。麻利地塞了進去。
“我給大哥孝敬的,不算送賄,你也沒啥讓我求上門的,”眼見王大哥嘴角要動,羅二趕緊聲明。再次欺身靠在了沙發上。
“你看看你,風塵仆仆的,也不知道先洗洗再來,”點點羅二身上的衣服,“還有,這身軍裝你也該換下來了,畢竟戰爭已經結束了。”
“脫了這身軍裝,我還是中國人嗎。”羅二苦笑一聲。身上的軍裝,無時不再提醒著他,自己是一名中國士兵,哪怕是被開了軍籍;但是,一旦脫了它,自己以后該怎么辦。他一點思路也沒有。
“誰說你不是中國人了,告訴你。脫下軍裝,你身上也烙著中人的印記。”嘴角抽搐幾下,王大使不虞地敲敲桌子,“先坐好嘍,”
“是,”有氣無力地應著,羅二從沙發扶手上,滑進了座位上,但脊背還是松軟地靠著。這口號般的解釋,根本刺激不了羅二的神經。
點起一根香煙,煙霧繚繞中,一向思維敏捷的王明山同志,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嘴里慢慢吐出的青煙,無不是他這幾天煩惱的見證。
雖然不知道羅二是怎么半島的,但海豚號前半截殘骸,已經實打實秘密運回了國內,就連人民軍也不知道內情;國內傳來信息,和他升職為大使的命令,同時到達。
正要琢磨著給羅二請功,朝鮮政府對羅家山的抗議接踵而來,加上國內的政治動靜,讓王明山壓下了沖動。
“小羅,這陣子就在羅家山?”瞇著眼,王明山不緊不慢地問道。
“嗯,去了臺北一趟,搞點水泥什么的,”不帶隱瞞的,羅二一嘴商人的本色,順手也拿出一根雪茄點上。
“聽說你挨了黑槍,”笑呵呵的喝口茶水,王大使這才發現,沒給羅二上茶,“喝水就自己倒,你不是客人,”
黑著臉搖搖頭,羅二自嘲著,“算我命大,要是子彈偏上幾度,那羅家山就有一座新墳了。”
“你呀,這里不比內地,小心謹慎點的好,”不提偷襲者的身份,也不問該怎么辦,這些王大使和羅二心里都明白,都很撓頭。
“傷怎么樣了?”對這個小兄弟,王明山還是很關心的。
“沒事了,這不好好的,”揮揮手臂,羅二自信地笑著。
“你的功勞,祖國是不會忘記的,”壓低了聲音,王明山嚴肅地看著羅二,“但朝鮮是我國的友邦,你占著那塊海灘,卻是不好辦吶。”
“怎么不好辦,我的黨籍軍籍都沒了,你們干脆把我的國籍也給開了,看他樸正勇還能說什么?”羅二隱隱有了怒氣,明里不出招了,暗地里使絆子,還真是沒完沒了了。
“你個混小子,什么開國籍,告訴你,大使館的廚師,你跑不了。”瞪圓了眼睛,王大使拿出架勢,厲聲訓斥著這個大膽的小子。
“是是是,王哥你說的對,小弟我不擇言,”嬉皮笑臉的羅二,不顧身上的塵土,起身湊了過來,遞給王明山一根雪茄。
“抽不慣那味,”冷哼一聲,王明山拿起了桌上的煙盒,自顧自點上一根。眼神復雜地看著這個原先頗有前途的小子,王明山想起了抽屜里的通報,那個遠在京城的軍方大佬,已經開始注意朝鮮了。
真他瑪德,想起那件事,文質彬彬的大使,就想張口大罵,你那什么親戚在下面胡搞,得,被一腳踹死了,就跟瘋子一樣滿世界尋仇,象話嘛。
接下來,王大使給羅二講起了國內的情況,從三反五反,到第一個五年計劃,再到今年的五四憲法,絮絮叨叨地把羅二幾乎給講暈了。
“坐好,你要清楚國內的狀況,整天窩在海邊,快成鄉下人了,”眼見昏昏欲睡的羅二,王大哥有些惱怒,要是別人,他還懶得去講。
老大哥發怒,羅二也只好強打精神,他還不知道這次把他叫回來,到底是為了什么事,不會是上政治科吧;不等王明山繼續講課,眼珠亂轉的羅二,忍不住了。
“嘿嘿,王哥,這回我可是給你拿了點好東西,”湊上去,羅二在王明山耳邊嘀咕一聲,讓這個驚怒不喜于色的政治干部,眼角蹬蹬一跳,眼光銳利地一掃,也忘了講課的事,“說。”
“那啥,我把臺灣軍營里的一個監聽站,給摸了,弄回來點儀器,你看,這價錢?”后面三個字,羅二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現在自個也不是當兵的了,怎么上繳戰利品還這么心虛,真是兵蛋子,羅二暗罵一聲。
自己費心費力地搞些東西,按羅二的想法,能換點東西回去,豈不是更好,羅家山缺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哪怕是還回些家具也行。
“價錢,什么價錢,我聽不懂,”臉上掛霜的王大使,開始裝糊涂,心里卻盤算起來。
監聽站吶,那里的設備哪有不需要的,國內現在缺的就是這些電子儀器,但這臭小子很明顯是想要東西了。
“咱不是外人,一句話,二十套家具,連帶鍋碗瓢盆的,大哥你看成不?”心一橫,腆著臉,羅二開出了價錢,也是賠本的地攤價。
要是不要東西,將來再拿東西出來,這白拿慣了,以后就更不好開口了,羅二的小算盤也是打得叮當脆響。當然,這次明顯是試探。
“這,好吧,國家也不能讓你白辛苦,錢是給不了你,家具什么的還是能拿出來的,”故作沉思片刻,王大使遲疑地應了羅二的請求,心里卻樂開了一朵花。
于是,顛顛的羅本初同志,打掃好自己的宿舍里,迎接了大使的檢查;在一名武官的陪同下,踱著方步的王大使,站在了羅二簡陋的宿舍中。
當羅二掀起地上厚重的帆布時,滿滿一堆摸樣各異的儀器,讓王明山瞪大了眼睛;他是不太懂,但身邊沉穩的軍官,一眼掃過,忍不住沖出房間,在走廊里就大聲呼喊著,“警衛,警衛,死哪里去了?”
“羅本初同志,現在你的房間被征用了,你去找劉大春同志,他會給你安排好的,”親手拎起羅二的背包,王明山拉著羅二出了房間,嚴肅地通知他。
咣當,厚實的房門,被緊緊鎖上,兩個匆忙趕來的高大警衛,束手守在了宿舍門口。呀喝,戰斗力竟然達到了150,很少見啊,右眼里紅光一閃,羅二對這兩個面無表情的警衛,也是暗暗呲牙。
我槽,家具還沒到手,宿舍先給沒收了,羅二氣惱地拎著包,滿一樓找劉大春去了。好在他沒把直升機拿出來,要是顯擺一下,純粹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