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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養士

  洪繼勛問道:“請問主公,現在的心情有沒有受到立妃的影響?”

  言下之意,他這是在問鄧舍會不會因為立了羅官奴為妃而感到不高興。畢竟,人所共知,鄧舍似乎更喜歡的是顏淑容。這種話,也就洪繼勛敢當面問出來,還不帶打折扣,半點彎兒不繞的。直言不諱相問。

  鄧舍愕然,然后佯笑,說道:“先生此話何意?正如先生所言,阿奴有喜,倘若得產一子,則嫡長有望。此正我所愿也!我有什么不高興的?”

  他當然很不高興。這兩天,他連后院都沒進過,吃住都在書房。一來,羅官奴、續阿水等全部都搬了出去,后院空落落的,去了也沒甚意思;二來,他也確實存了有希望以繁忙的政事來稍微消解郁悶的想法。

  洪繼勛一本正經,說道:“如此,臣就放了心。”

  “放什么心?”

  “怕主公因心情不好而遷怒他人。”

  鄧舍無言以對,在室內轉了兩步,把角落里的那兩個侍女打發了出去,覺得室內漸冷,又親去把窗戶關上,隔絕了雨聲在外。他笑著與洪繼勛說道:“請先生盡管放心。莫說我并沒有因此而不高興,即便有,國事為重的道理,我豈會不知道么?你且請說來,對萊蕪此案有何看法?”

  要換了姚好古在這兒,說過這般敏感的話題之后,也許會順勢再說兩句笑話,先造成一團融洽的氛圍,然后方且肯會言及正事。洪繼勛卻不這樣,話語點透,既提醒了鄧舍要保持冷靜,便直接開始言說正題。

  他說道:“萊蕪貪瀆案好辦。即使米某謀議投降事也經查屬實,實際上,也并不難為。也并不難處理。

  “主公已經遣派了趙左丞前去,足可見主公對此的重視。趙左丞雖言少,卻行重,其為人木強敦厚,可屬大事。辦此小案,綽綽有余。料來也定然不會有辱君命。臣以為,主公之所以召臣前來,所憂慮者,想聽臣解說的,既非為貪瀆,也非為米某謀降,其實為米某勾結地方豪強事。”

  鄧舍連連點頭,說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轉回案幾前頭,坐下來,問道,“以先生之見,此事該如何處理?”

  “臣先請為主公分析豪強之何為豪強。”

  “先生請講。”鄧舍洗耳恭聽。

  “韓非子說:‘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蓋其豪強,自古有之。荀悅有言稱道:‘立氣齊,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強於世者,謂之游俠。’太史公又有言稱道:‘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淩孤弱,恣欲自快,游俠亦丑。’

  “此兩種人,或游俠,或豪暴,究其根本,皆‘豪強’是也。所不同者,游俠或講‘義’,而豪暴則悉無‘義’。

  “木生于土,故此茁壯;鳥之有翼,故能展翅。蓋此豪強何以得勢大,何以綿延自古不絕?無非有兩點原因。一者,其家有財,有供其稱雄的資本,便如木之有土。二者,世代生長本地,有宗族朋黨之相助,正如鳥之有翼。既有財,又有人,于是,小者鄉曲之稱霸,大者聞名于天下。

  “若天下太平,此兩種人或會相安無事;一旦鼎革之時,其必趁時而紛起。臣觀萊蕪豪強,正此類也。只不過,他們還沒有成氣候,現在只能稱霸于鄉曲。

  “遠者如戰國之四公子,以一人之力可解國家之危難,‘顯明諸侯’,行走道上,人皆以側目;如漢初之河內郭解,以一人之勢可權使將軍為言,‘人貌榮名’,起臥陋宅,名入與深宮。此強橫天下者是也。

  “又有漢之劇孟,也是以任俠聞名。

  “景帝年間,吳楚七王之亂,周亞夫為太尉,平反事,至河南,得劇孟。大喜過望,說道:‘吳國與楚國舉大事而不求劇孟,吾知其無能為已。’天下騷動,得一劇孟,如得一敵國。由此可知,劇孟雖游俠、雖地方之豪強,其勢實已至能影響天下走勢的地步了!

  “自然,漢之豪強,因襲的是有戰國之余風。放在現下來說,地方上也許已不可能有這樣強大的勢力了。然而,那只是在太平年代。如臣言:一旦鼎革,時局動蕩,便必又是豪強群起的時候!方今,即其時也。

  “近者如臺州之方國珍,風云際會,而竟以漁夫之賤微而得數州富庶膏腴之地;浙西之張士誠,恰逢其時,而竟以鹽丁之卑鄙而逞匹夫問鼎輕重之志。此亦強橫天下者。乃至一人呼萬人應,臨高一倡,居然可以致使四海動搖。‘豪強’、‘豪強’,這樣的人和漢初的豪強比起來,又有哪里不如了呢?這樣的人,又豈能只是用豪強來形容了呢?

  “山東雖然是圣人的鄉里,遍觀古今,卻也并不少見豪強、游俠。

  “也是在漢初,有朱家,曲阜人也,與圣人同鄉,亦為有名的游俠,名動關東,曾經以平民之身乃能說動顯貴,進言漢高,救下季布。一言之出,能左右權臣。此等的威風,較之今日,相比萊蕪豪強與米某互為勾結如何?一個左右權臣,一個勾結地方官。看似有所不同,他們在本質上卻都是相同的。皆以布衣行施權力,小者把持地方,大者傾動天下。

  “漢武因何殺郭解,誅其族?正是因為‘解布衣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以武犯禁,罔顧國法,大逆不道。長此以往,國將不國。不利地方的穩定,不利政令的行一。是以不得不殺之,族之。以警天下人。

  “以古喻今,如何處理萊蕪豪強,確實是一件非常要緊的事情。

  “然而,漢武之殺郭解,到底是為古事。就如今而言,臣竊以為,一則,萊蕪之豪強,牽涉眾多。二來,且豪強者,各地皆有,也非是單只萊蕪一地。人太多了,殺之不能盡。又且,為穩定起見,也絕不能就簡單地一殺了之。臣以為,要想徹底地將之解決,還非得需另尋良策不可。”

  “計將安出?”

  “臣仍請以漢朝故事為主公講之。”

  “請說。”

  “漢初,地方郡國多有富豪,或為六國舊貴族后,或為功臣、大吏家,亦有商賈富人,以及豪杰兼并之家。此等人,或憑世代名門顯貴,或憑山積財富,或人多勢眾,一族數百家,盤踞郡國,橫行鄉里,勾結官員,兼并田地。給地方治理上造成了很大的不便,產生了種種惡劣的影響。

  “為了扭轉局面,加強控制,先是漢高時,遷齊地諸田、楚國舊貴及諸功臣家至長陵,徙關東豪家入關內,數至十萬戶。至漢武,又再次大批地遷徙郡國豪杰及訾三百萬以上者至茂陵、云陵。當時被遷徙者,也有山東的強宗大族,有些甚至被遠遷至數千里外的江南會稽。并更下令,嚴禁豪強聚族而家。一族幾百家,打散開來,分別安置。

  “漢武遷徙豪強之前,時有名臣主父偃言諫言:‘天下豪桀兼并之家,亂眾之民,皆可徙茂陵,內實京師,外銷奸猾,此所謂不誅而害除。’

  “‘不誅而害除。’誠哉斯言!今,主公才得益都。山東地方之豪族,雖經受戰亂,多有摧毀,殘余之勢力依然不可謂不大。盤根錯節,根深蒂固。又且,山東四戰之地。先有毛貴、后有士誠,再有察罕,競相覬覦,紛紛而來。或數年而亡,或年余即敗,又或戰雖失利、卻仍然虎伺在外。遍觀山東各地之豪強,誠然皆如萊蕪地方之奸猾,無不坐視觀望,若論其首鼠兩端,必然有之;而若欲得其忠誠,暫時來說,卻是難上加難。

  “要想一勞永逸地將之徹底解決,把地方上的禍患根本除之。

  “臣也請主公,不如便就仿照漢朝的舊例,等到一個合適的時候,將之全部遷移至海東。如此,此類人等就又便如無根之木、無翼之鳥,勢雖強而無根,不足懼;力雖大而無翼,不足憂。‘不誅而害除’,正為此也。”

  諫言鄧舍,把山東地方的豪強悉數遷移去海東。這就是多讀書的好處,在現實遇到的麻煩,從書中多半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要說起來,洪繼勛的這個意見,倒的確是個根治豪強的好辦法。

  只是,…。鄧舍略有猶豫。他說道:“如今我才得益都,剛退強敵。即大舉遷徙地方豪杰往去海東,似乎不太合適吧?”

  如果因此反而更引起了地方的動蕩與不安,反而不美。那漢朝的遷徙豪強,不也卻是在平定天下之后才展開進行的么?洪繼勛笑道:“主公所慮甚是。眼下固然不是開始大舉的遷徙的良機,但是,反過來,不動山東大戶,卻先動手把海東之民遷來山東,應該卻是沒甚么問題的吧?”

  “遷海東之民來山東?”鄧舍如醍醐灌頂,頓覺豁然開朗。他站起身來,擊節贊嘆,笑道:“先生此言,實在高明。”

  其實,鄧舍早就有了遷徙海東之民,以之用來填充山東的打算。山東有豪強,海東也有。只是海東不比山東,鄧舍的根基已穩,在他一手懷柔漢化、分田地、減輕賦稅、爭取平民之心,一手嚴酷鎮壓、或殺或誅、堅決打擊不服的軟硬兩面手段之下,海東的豪強沒有出頭的機會。

  但是,沒有出頭的機會,不代表他們在地方上就沒有潛在的危害。

  這兩年中,鄧舍已經命令文華國與姚好古,遷徙了不少海東的豪強。把南韓的遷徙至朝鮮,把朝鮮的遷徙至遼東。也是到時候,該再遷徙一部分來山東了。只不過,依然還是為了地方的穩定考慮,這個數量不能太多。洪繼勛提議遷徙海東民來山東,主要指的也并不是豪強,而是平民。

  遷徙海東之民來山東有三個好處。

  其一,山東飽經戰亂,勞力缺乏。空有大片的田地,少有人耕種。戰亂嚴重的地方,鄉野中十室九空。把海東的百姓遷徙過來,有利恢復經濟。

  其二,海東之民,例如朝鮮等地的,雖為異族,若論其對海東的忠誠,較之山東地方的豪強,反而是會強上很多。他們因鄧舍而得了田地,來山東又是人生地疏,不依靠鄧舍依靠誰?并且,遷徙了他們來,在充實了勞力之同時,也就等同為益都開擴了兵源。察罕若再來,益都軍隊隨時可以得到補充。新充之軍,戰斗力或不強,壯壯聲勢還是完全可以的。

  其三,要搞漢化,最好的辦法不是在高麗本土搞。而是在內地中原搞。把海東的百姓遷徙來,將之放置在漢人中間。不用采取過多的措施,他們自然而然的也就漢化了。前金時候,有幾十萬的女真人遷徙到了山東,發展至今,除了少部分,多數早已形同漢人。早已經看不出區別了。

  而且,誰家沒個親戚、朋友?

  遷徙一戶海東民來山東,漢化一戶海東民,只要他們過的好,有田、有屋,影響力投射出去,波及到他們的親戚、朋友,再由他們的親戚、朋友把影響二度傳遞出去。這便好比形成了一個輻射的網狀,層層波及、層層影響之下,必然也會對海東的漢化產生十分有利的幫助。

  唯其有兩點需要考慮。

  洪繼勛說道:“一為土著,一為外來戶,兩者間又大多語言不通,遷徙了海東民來,需得防止他們與土著發生爭執,這是其一。人無利不行,且高麗也多如中國,重鄉土情。把他們從海東遷徙來山東,背井離鄉,不可不誘以重利。臣以為,首批遷徙的對象,可先從賤民開始。

  “主公雖然早就有令,對高麗的賤戶多有釋放。但是,高麗的賤人畢竟太多了,隨便一個地方,放眼皆是‘棒子’。又,南韓地方至今也還沒有開始大規模的釋放賤戶舉措。不妨就先把這些棒子們,首先遷徙過來。

  “明文規定,凡遷徙來者,免賤籍、賜銀錢、給田地。想那賤戶,在高麗地位全無,操持賤業,什么也沒有。一聞此優惠條件,怕還會不即趨之若鶩?”與其讓海東民被動的來,不如讓他們主動的來。

  鄧舍頷首,贊成,說道:“要想此策成,非一日可行。要想妥善辦成此事,也必須要有能員干吏來專職負責才成。”低頭想了片刻,問洪繼勛,道,“吳鶴年何時能到?”

  洪繼勛答道:“顏之希才走,吳鶴年大約還得等著他,辦結交,最早,估計也得七八日后才能到。”

  “下公文,催促他來。待楊行健、方從哲從臺州、浙西回來,若果能借來糧食,便著手大辦此事。”

  “若借不來糧食呢?”

  “也遷。少遷徙一點就是。”

  如果借不來糧食,山東糧食不夠,也沒關系,可由海東直接發糧及糧種給遷徙的人家。一戶人家發給口糧若干,隨行帶來山東。所發的糧食不必多,足夠供其數月的食用便行了。糧食一季的收獲,也就半年多的時間。并且,賤戶之家,平素也都是餓慣了的,吃食上也不挑剔,也不必給太好的糧食,能吃就行。

  洪繼勛又道:“真要到遷徙的時候,糧食是一條,濟南卻也是需要注意的一個地方。”

  鄧舍了然地點了點頭。

  濟南為何需要注意?濟南是益都的門戶,更也是山東的門戶。不把濟南奪回來,后方便不能穩定。要是連后方都不能穩定,又怎么能夠放心大膽地遷徙百姓?遷徙海東民填充山東,說起來輕巧,真要付之行動的話,牽涉面還是很廣的。不過,既然有了定策,及早準備總是沒錯的。

  鄧舍忽然想到了田豐,問道:“近日來,棣州動靜如何?”

  “田豐雖趁察罕撤退的機會,重奪回了河間府的幾個城縣。但是還是地方還小,其所得之糧錢,怕連養軍都不夠用。還不如咱們益都,雖為主戰場,盡管也是缺糧,卻還有海東可以依托。稍緩燃眉之急。

  “便在昨日,田豐還又來了一封信,主公不是也看過了么?卑躬屈膝、厚顏卑辭的,倒是把先前坐視不救我益都忘的一干二凈,還竟然想求望著主公能借給他些糧食。可笑,可笑。”說到此處,洪繼勛忽然也想起了一件事,問道,“這封書信,主公還沒有給他回。不知打算怎樣回復?”

  “我益都也缺糧,拿甚么借給他呢?我是有心無力。”

  鄧舍這話一半真、一半假。真的是,他確實有借糧給田豐的想法,“唇亡齒寒”,有田豐在棣州,或許對益都沒甚么具體的幫助作用,但是至少可以分散一點元軍的注意力。田豐可以坐視不救益都,他卻不會也像田豐一樣,坐視不顧棣州。假的是,他想借糧給田豐,現在卻又不想借,固然有益都缺糧的原因,卻也有另外一個原因。

  那即是:借糧給棣州的時候還不到。

  益都通政司在棣州也有細作,一日三報,棣州的大小事宜,鄧舍無有不知,非常了解。田豐缺糧、缺錢,但是還沒有缺到急紅眼的時候,東拼西湊的,勉強夠用。現在借給他,起不到“雪中送炭”的用處。那么,何時才是該到“雪中送炭”的時候?棣州,距離濟南不遠。

  鄧舍笑了笑,說道:“且也等到楊行健、方從哲回來,若咱們能從江南借來糧食,待到謀劃規復濟南之時,再借給他吧。…,這次給他的回文里,把咱們的難處講一下。糧食沒有,改編士誠舊部的過程中,不是多余了一些鎧甲、軍器么?揀選部分出來,給他送去。也算聊表一下我益都的心意。”

  洪繼勛心領神會,與鄧舍對視一笑,說道:“是。”

  關了許久的窗戶,室內香薰、火燃,卻又有些顯得悶了。洪繼勛欠身,又把窗子打開。一股冷風吹入,帶來了冰涼的空氣,空氣中夾有水意,濕漉漉的。兩個人都是精神一振。案幾上的文書,隨風亂翻。鄧舍拿了鎮紙,壓在其上,隨手抽出一卷文書,遞給洪繼勛,說道:“這是姚先生寫的條陳,亦是有關萊蕪貪瀆案。昨夜才送到的。先生請看看。”

  益都看似離南韓很遠,若從萊州走海路,先到南韓沿海,再轉走陸路,至漢陽府也不過只需要幾天的時間。快則兩三天就可以到達,慢則也至多三四天。萊蕪案發距今,也有好幾天了。案發的當日,就便有邸報送去了南韓。——,這邸報,是定期由行省發給各地的。

  姚好古從得訊,寫出條陳,再快馬加鞭地送到益都,計算時日,也就是剛好昨夜能夠送到。

  洪繼勛打開來,見此條陳寫了有兩頁紙的內容,當頭第一句話:“‘廉者,民之表也;貪者,民之賊也。’萊蕪貪瀆,殘民之賊,其罪當誅。然臣以為,若想要從根本上糾正貪風,卻非純以誅殺可以為之。”

  姚好古揮揮灑灑,上至前朝,下至近代,舉出了很多大貪巨蠹的例子,由此得出了結論:“試問主公,何朝無有大貪,何代無有巨蠹?此其皆不知貪為民賊,廉為民表的道理么?不然,此人性使然。

  “孟子以為人性本善,荀子以為人性本惡。究竟人性的善惡,就連前賢也還爭論不休。更何況臣才疏學淺,對此更是不敢妄言。但是,臣卻也曾有聞:‘人皆慕利。’

  “天子教爾曹,讀書求功名。十年寒窗,驟得重權,出入人上,入耳皆為阿諛,看到的全是奉承。一怒之威,健兒跪拜如羊。臣又請試問主公,人非圣賢,孰能無情?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夫子言道:‘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孔門七十二賢,夫子且還如此感慨,更且不是圣賢的人?

  “誰又不會因此,因為握有權力,因為高高在上而產生一些自得滿足、進而謀私的念頭呢?能貪十分,只要四分,已為良吏;能貪十分,只要兩分,已為清廉。古之兩袖清風者,少之又少,世所罕見!

  “此何理也?因為人皆有‘欲’。安利者就之,危害之去之,此即為人情是也。那么,圣賢書本來是教誨人去行善的,讀了圣賢書來做官,卻成為‘民賊’,這是不是說明圣賢的道理不可行之了呢?是不是說明圣賢書讀了也沒用呢?又不然。

  “荀子盡管言稱性惡,卻也又說道:‘不可學、不可事而在天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何為性偽?人性本天生,經由學而‘偽’。‘慮積焉、能習焉而后成謂之偽。’學成偽后,又有什么樣的好處呢?‘正利而為謂之事,正義而為謂之行。’經由‘學’,知‘正利’,知‘正義’,這就是學習圣賢書的好書。

  “‘性也者,吾所不能為也,然而可化也。’主公如果想要從根本上糾正貪風,沒有其它的捷徑,也不能全用刑罰,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大力倡行圣人之道,去‘性’引‘偽’,以明示百姓廉恥之意。

  “又且,自蒙元入主中原,彼等韃虜之種,野蠻之屬,不知禮儀,無有禮教,侮辱斯文,以為常事。民間嘗言:‘儒不如妓,下九流’。堂堂衣冠,動輒當庭杖責。呼之如犬,驅之如羊。以趙子昂貴胄之裔,深得忽必烈恩寵,也不免有過受辱殿前杖下的經歷。何況別等!

  “什么是斯文掃地?這就是斯文掃地!風氣如此,讀書人沒有一點的尊嚴。臣更又請問主公,怎么能指望他們有節氣呢?前朝宋室,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不以言罪人,太祖訓令,禁殺大臣。對讀書人是這樣的禮重。也因此,當前宋亡,崖山之海,浮尸十萬!蹈海殉國者比比皆是,何等壯烈!文丞相‘而今而后,庶幾無悔’之言,何等感人!

  “此皆其三百年養士之力也。

  “竊以今計,臣叩首、伏請主公,刑罰之外,請千萬毋要忘記導善之舉。倡名教、引人學,廢蒙元之弊政,循前宋之優例,禮天下之士子,以此來重塑當今之士風。主公仁厚,必不致讓臣失望。”

  洪繼勛看到此處,條陳還沒寫完,但是鄧舍提前將下邊的內容遮住了,貼了一條紙。他也不好撕開,往那紙上瞅了兩眼,將條呈還給鄧舍。鄧舍問道:“姚先生的這些話,諫言我慎用嚴刑,重塑士風,你以為如何?”

  洪繼勛淡淡地說道:“人性的善惡,究竟是什么?臣也不知道。但臣卻也曾聽說過一句話:‘人情有好惡,故賞罰可用。’賞其好者,罰其惡者。如此,賞罰可用,則禁令可立。治理天下是如此,治理官吏也是如此。

  “‘重塑士風’當然不錯。但是嚴刑峻法,卻也必不可少。且,養士不是短時間就可見成效的。若與刑罰相比,在見效的快慢上,似乎又有所不如。臣以為,姚大人此言,未免有些不切實際、好高騖遠了。”

  姚好古與洪繼勛,一個孔孟之徒,重視“道”,一個韓非信徒,重視“法”。這兩者看似相悖,其實并不相違。一個是在內在道德規范,一個是外在的嚴刑峻法。內儒外法,也就是這個意思了。正好互為表里,相輔相成。

  鄧舍哈哈一笑,說道:“我覺得姚先生此言,還是很有道理的。既然先生也對此表示認可,我便即批示了這條陳,發回漢陽府。重塑士風,雖然難以一蹴而就,不過,還是可以先教姚先生就前宋之例,寫出來幾個現實可行的辦法。咱們來斟酌試行一下,看看成效如何。”

  “主公既有定見,臣并無異議。”

  天近晌午,洪繼勛看鄧舍沒別的事兒了,主動告辭。鄧舍留飯。洪繼勛卻也是公務繁雜,他來之前,還有幾件緊要的急務沒有處理完畢,不肯,長長一揖,喚來伺候在外的隨從,撐起油傘,換上木屐,自飄然而出。

  看陰沉的天光中,他一襲白衣,行走雨下,漸行漸遠。

  鄧舍目視良久,忍不住贊嘆道:“真有飄然出世之姿。”

  直目送他到看不見,方才轉回室內,掂起姚好古的折子,拆開黏貼在第二頁下邊的那條紙,露出了先前被遮掩到的字跡。沒多少字,只有寥寥兩三行,卻是講的與萊蕪貪瀆全無關系的另外一件事。

  萊蕪貪瀆案,姚好古知道。但是因時間的關系,他寫來此折時,鄧舍已經確定立羅官奴為妃的事兒,他當時卻還不知道。底下的幾行字,寫的便是有關立妃。仍然還是執意堅持請求鄧舍,立顏淑容為妃。

  鄧舍把這幾行字遮住,卻也不是因為怕讓洪繼勛看到,而是覺得沒必要讓他看到。洪繼勛與姚好古為鄧舍該立誰為妃,已經吵的不可開交了。現在,既然已經定下了是羅官奴。又何必多此一舉,又還讓洪繼勛看到?這也是出自鄧舍一番想要調解臣下矛盾的良苦用意。

  臣下的矛盾,必須要有。但是適可而止。吵鬧的太過了,也不行。為人君者,有時候要默認臣下間的矛盾;有時候也要加以調解。

  聽著窗外的雨聲,鄧舍好像是下意識似的,又把姚好古的那幾行字看了看,嘆了口氣,收起來,放回到了案幾上邊。又看見了潘賢二的條呈,拿在手中,翻來覆去也又看了一遍,喃喃說道:“確為人才。”

  他想了一想,叫侍衛,吩咐說道:“快中午了,令膳房備下一桌酒席,送去潘賢二府上。就說是我賞給他的。”那侍衛應命要走,鄧舍又道,“等一下。…,告訴他,好生做。守衛泰山的任務,他辦的不錯。我都一一看在眼里,全都記下來了呢。”侍衛恭謹接令,躬身退去。

  潘賢二有才干,但他賣主求榮的那一幕,實在太過令人印象深刻。還不是像姬宗周,獻了城門了事,而是給潘誠出了一個甚么“牛車陣”的計策,不但導致了潘誠的因此覆滅,更留下為識者所嘲的笑柄。委實險惡。

  對待這種人,一下子不能拔擢太過。鄧舍也確實心存猜忌。暫且先冷一冷,然后給些好處。所謂“先抑后揚”。應該更能更好地將之收服。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雖經過與洪繼勛、潘賢二的談話,鄧舍因趙過密奏而引起的怒火稍有消散。而針對地方豪強勢大的麻煩,也似乎找到了解決的辦法。但是,這個解決辦法的前提,卻是楊行健、方從哲得先從江南借來糧食。

  他兩人究竟能否借來糧食?張士誠、方國珍皆非易與之輩,楊行健、方從哲兩人到底能否將之說動?疑問又產生心頭。鄧舍憂思重重,一邊掛念借糧江南,一邊立在窗前,視線又不由自主地飄向了萊蕪方向。

  1,漢初之郭解,以一人之勢可權使將軍為言。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貧,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衛將軍為言:‘郭解家貧不中徙。’上曰:‘布衣權至使將軍為言,此其家不貧。’解家遂徙。諸公送者出千馀萬。”衛將軍,即衛青。

  朱家,山東曲阜人,救過季布,并通過夏侯嬰向劉邦進言,使得季布得到赦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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