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取同學們的意見,把前節刪掉了,這樣也似乎更能緊湊點。。。。
益都城中,鄧舍臨高遠望。
人們往往自以為理解一個故事,而所了解的只是結局。要想知道真相,必須從頭開始。盡管這幾天因為察罕再次收縮戒嚴的緣故,益都與城外的文華國等部重又陷入了消息隔絕之境地。但是,消息隔絕卻并不代表對敵人的動向就一無所知。最起碼,經過仔細的觀望,通過對察罕攻城的力度以及戒嚴的范圍大小等等各方面的察看,鄧舍與洪繼勛諸人,早在兩三天前,便已經做出了判斷:元軍定然早已把設伏的軍隊調遣出去了。
或而言之,此時包圍益都的察罕軍馬,遠遠不到四萬人了。
鄧舍在城樓上臨時起意,吟罷那一闕傳遍后世的《沁園春之后,笑對洪繼勛,說道:“先生,雖不知察罕會設伏何處,但估算時日,我海東的援軍怕也即將快要與之接戰了。甚至沒準兒,戰事已開也不一定。咱們早先定下的計策,是不是也該到實施的時候了?”
既然已經判明城外的元軍有很大一部分都被察罕派去了設置埋伏,做為城內的海東軍隊來說,當然不會放過這個難得的好機會。
鄧舍與洪繼勛早就精心制定了一份突圍的計劃。有兩個目的,若能借此趁機打垮察罕,從而一舉扭轉戰局,自然最好。至不濟,也要牽制住察罕的本軍帥營,使其自顧不暇,沒有余力再去顧及分散外地的多路偏師。也好給文華國、張歹兒等減輕一些壓力。
洪繼勛文人的本性,還沉浸在鄧舍方才吟誦的《沁園春詞中,連連贊道:“真王者之詞!”鄧舍一笑,心中想道:“當然是王者之詞。”問道,“先生意下如何?”
洪繼勛道:“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一揖到底,恭聲說道,“察罕輕敵大意,多路分兵。視我海東若無物。現今我援軍已到,此正我反擊的良機。但憑主公一言,三軍將士枕戈待戰,其實已經等候多時!”
可惜鄧舍早先布置在城外北邊的營寨,已經被元軍攻破了。如若不然,要有這幾個營寨在手,此番突圍成功的可能性或許會能更加的多上幾分。不過也不要緊,每次察罕的攻城,鄧舍都有親臨指揮。對元軍何處強、何處弱,他早已了如指掌。即命侍衛升起將旗,敲響戰鼓。
李和尚諸將,并及汪河等城中的使者,聞聲趕至。
鄧舍慷慨激昂,便站在城頭上,與諸將說道:“自與察罕交兵,我有三大恨事。彼察罕老賊,視我如小兒,污蔑之甚,更勝納哈出‘土賊’之語。我與諸位,堂堂炎黃貴胄,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我之一恨也。
“每有交戰,凡我陣亡之將士有落入敵手的,無不遭到剝光、斬首、懸掛等等的侮辱。凡我三軍將士,皆兄弟骨肉是也。已經戰死,還要受到這樣的奇恥。怎對得起他們的在天之靈?忍無可忍。此我之二恨也!
“自韃虜侵我神州故土,至今百年。我中華衣冠傳承數千年,到了咱們的現在,怎能眼看漢唐英雄的子孫,如你我輩,如今卻呻吟哭泣在韃子鐵騎的蹂躪之下?百年之后,何以面對祖先!此我之三恨也!為人一世,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此三恨,死難瞑目。今天,我海東的援軍已經來了,雪恨報仇的時刻已然到了!諸君,誰有勇氣,敢與韃子一決死戰的,請往前一步。”
李和尚以下,諸將皆齊刷刷邁步跨前。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鄧舍的三大恨,也是他們的三大恨。畢竟蒙元入居中原已有近百年,或許對鄧舍的第三恨,有些人并不是感觸很深。但是第一恨和第二恨,真的可以引起共鳴。眾人無不憤怒。李和尚高聲叫道:“主公的恨,就是末將等的恥辱。末將愿為前驅。”
城中大將,如趙過、郭從龍、高延世等,早就被派出去了。鄧舍手頭,其實有些捉襟見肘,能獨當一面的可用之人實在太少。李和尚身為城防主將,不可妄動。他故技重施,瞧向汪河、孟友德等使者處,屢屢注目,做出沉吟不決的姿態。只道:“此番我軍突圍,外有援軍,內有哀兵,獲勝料來不難,誰擔此任,必能得名揚天下。諸位,有誰自告奮勇?”
一將奔出,跪拜旗下,道:“李將軍乃重將也,不可輕動。在下雖沒用勇氣,我大漢與貴國卻也算同氣連枝,同為炎黃貴胄。愿為先鋒。”
鄧舍看時,不由大喜過望。可不就是傅友德么!前次地道戰后,鄧舍戰后慶功,在酒席上著實拉攏了傅友德一番。郎有情、妾有意。傅友德既在陳友諒麾下甚不如意,早有改投明主之心,對鄧舍的拉攏當然不會置之千里外。兩人頗是惺惺相惜,很有些相見恨晚的意思。
若說上次的地道戰,是傅友德對鄧舍暗送秋波。那么,他心中明白,這回的突圍戰,顯然就是真正的投名狀了。所以,才感受到鄧舍的目光,他即主動踴躍請戰。錦上添花當然好,雪中送炭卻是更妙。
只要鄧舍能在獲得此次戰役的勝利,不但海東可算在山東站穩了腳跟,他傅友德也或許就此會在海東有了一條更加光明的前途。
亂世臣擇主,不是輕易就能做出決定的。傅友德看似表面上對鄧舍的拉攏積極響應,仿佛鄧舍沒費太大的力氣,內在里他其實也是經過再三地考慮。試來分析一下之所以鄧舍可以拉攏到他的原因。有兩個:
大凡一個勢力的發展,起步總是艱難,欲得人才,需要十分的費力。然而,當這個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后,有了一定的聲望,再去招攬人才的話,相比之下往往就能輕易許多。海東發展至今,也算較有名氣的了。
鄧舍寬仁愛人的美名,南北皆知。就連劉基都以為他堪為“非常之人”,更何況傅友德呢?所以說,一方面來講,他本心中就有了投靠的主觀因素。并且,從另一方面的客觀因素來說,鄧舍也曾經多次當著孟友德的面,施展離間計,離間孟、傅兩人的關系。此也可謂外部的造勢,對傅友德及早地做出決定,不無推動之力。
鄧舍站在城頭,傅友德跪拜旗下。他兩人視線相對,同時心領神會。只要此戰最終獲勝,傅友德,便會成為鄧舍的彀中人物,而海東又將會再添一員虎將。若是不勝,那這樁話題,從此以后也就不需更來提起。只當傅友德此次的主動請纓,的確是如他所說,只不過為了“大漢與海東同氣連枝”,故此加以援手罷了。
鄧舍需要傅友德的投名狀,傅友德也一樣需要鄧舍的投名狀。鄧舍的投名狀,就是此戰必須獲勝。紅旗颯颯,風高云重。諸將挺立城樓,遠望城外的元軍。察罕似乎預感到了鄧舍必會有所動靜,有條不紊地調動了一隊隊的軍隊,或前或后,或疏或密,緩緩擺開了隨時可以應戰的陣勢。
從四面八方而來的信使,匯聚在元軍陣地的外圍,或者掩藏在山下,或者隱蔽在林中。有的策馬遠走,有的步行潛伏。
這些信使,一些來自張歹兒部,一些來自文華國部,還有幾個,從最遠方的泰山腳下而來,也有從華山趙過營而來的。他們所帶的,都是最新、最急的軍報,但是卻因元軍的收縮防守,一直苦于尋不到道路可進入城中。風從林梢過,這一刻,就連遠在數十里外的他們,也不約而同感受到了氣氛的不同。十數人,分從不同的地點,同時目光投注,望向了益都。
空氣寂靜無聲。益都的城門,陡然大開。
一桿將旗挑出,傅友德一馬當先。兩千勇卒,吶喊如潮,刀槍明亮,迎向落日。落日的光輝灑遍四野,近兩個月的被動挨打,在這一刻宣告結束。海東的反擊戰,從此刻開始,由鄧舍親手在益都拉開了帷幕。
元軍的帥帳里,察罕雅興不淺。他笑對左右,說道:“鄧舍小兒,妄圖借援軍趕來、趁我軍多路分兵的機會展開反擊,不自量力,實在可笑,可笑!”連帳門都不肯出去一步,隨手點派侍立一側的一將,下令道,“即引你本部,去往接戰!”那員將那是個萬戶,在軍中也素有勇敢之名的,眉頭不皺一下,應命而出。察罕又叫過來孫翥,笑道:“上次與你下棋,說老夫耍賴。今日難得有紅賊擂金鼓與我助興,且來再下一盤!”
帳中聽戰,下棋助興。黑白棋子,縱橫棋盤。
雙陸的棋子,是駿馬的形狀。孫翥不及察罕的膽略,面色有些蒼白,聞聽帳外由安靜而喧嘩,從喧嘩又到安靜。漸聞遠方殺聲響起,須臾片刻,震動天地,捏拿棋子的手微微顫抖。恍惚間,似化身將卒,騎跨戰馬,尺余的棋盤頓作征戰的沙場。驚心動魄。
察罕放聲長笑,轉望座側諸將。
到底沙場征戰,兵者兇事也。只能耳聞、無法眼見的情況下,再沉穩的人也難免不安。諸將雖是武人,也不例外。對比孫翥,好多人也強不到哪兒去。大冷的天,至少三四個人,因為緊張而出了一頭的汗水。
察罕若無其事,只當不見。拿了骰子,虛虛搖晃兩下,擲落案幾,口中大呼:“六!六!”兩顆骰子,轉了幾轉,定立下來,卻沒一個是六。一個四,一個五。孫翥勉強一笑,說道:“主公聞變而不驚,遇險而愈穩。臣等氣量不足,望塵莫及,甘拜下風。”
察罕不肯出帥帳,卻并非為空自顯示所謂的“氣量”,而是有深一層考量的。
四萬人圍城,打到現在,沒能破城。鄧舍善戰的名號,軍中早已傳遍。現今又有兩萬的生力軍,被他調去了外地。又且,軍卒攻城多日,冰天雪地的,實則多有疲憊。對察罕而言,這些其實皆為不利。但是,越有不利,他卻越不能不故示輕松。要是鄧舍一突圍,他就緊張得不得了,首先對軍心就很會產生打擊。示以暇余,對軍隊的士氣反而會有鼓舞。
傳出去,讓三軍知道。前線作戰,主帥混沒當回事,依舊好整以暇地在帳中下棋,對士氣的穩定就會非常有幫助。
當然了,這一招也不是誰都能用的。第一個,察罕有百戰百勝的威名,士卒們對他很信賴。不致把他的閉門不出,理解為不知兵事。第二個,察罕手下有許多能征善戰的勇將與富有經驗的底層軍卒,不用他親自出面,這些將校軍卒們也自然會把戰事處理的很好。就是說,這一招便像諸葛亮的空城計,得先有基礎,然后才能使用。
戰報連連。
“報,紅賊有將傅友德,引三千賊卒,突入我軍前陣百米。連拔兩處營壘。負傷而不退,裹創而更戰!幸好有蕭將軍及時趕到,稍阻其勢。”蕭白朗蕭將軍,就是剛才的那員萬戶官。
察罕充耳不聞,笑對孫翥說道:“該先生投子。”孫翥惶惶恐恐,汗不敢出,拿了骰子,還沒搖動,手指縫漏開,兩個骰子先后掉下。翻過來,一個二,一個三。二三得五,算比較小的點數了。
察罕得意大笑,伸手按住,道:“總共五點!先生可不許耍賴。且走子,其走子。”孫翥苦笑,抹了一下袍子,把手上冷汗擦掉,拿起棋子,走了五步。看棋盤形勢,才才開局不久,已然遠遠落在了察罕之后。
察罕的這一副雙陸,用的精鐵鑄造而成,鑄造的匠人可算名手,不止有駿馬的形態,更有駿馬的神韻。其中好幾個,都是以察罕所養的戰馬以為原型。站立在棋盤上,昂首揚蹄,栩栩如生。察罕拿起一個,放在眼前觀瞧,問道:“諸君,請看老夫的這匹‘颯露紫’,如何?”
察罕儒士出身,麾下諸將里,也頗有幾個飽讀詩書的。
一人跨步出列,雄赳赳、氣昂昂,說道:“水光鞍上側,馬影溜中橫。翻似天池里,騰波龍種生。末將曾得主公恩賜,在戰陣中乘過此馬,騰躍摧鋒,所向皆破。不愧神駿之名。”說話此人,正是郭云。
“颯露紫”,本為唐太宗的六駿之一,察罕用來命名己騎,以表現其之勇武神駿。郭云所引的詩句,卻也正出自唐太宗一首詠馬詩中的言語,可謂相得益彰。察罕哈哈大笑。帳外軍報第二波來到。
“報,賊將傅友德臨陣斷槍,換用將旗舞動。雖遇我軍拼死阻攔,死戰不退,連斬我百戶以上將官三員,實有萬夫不當之勢。蕭將軍親驅騎應戰,未及三合,被他掃落馬下。群馬踐踏,已然戰死疆場。”
蕭白朗,萬戶官,若論其勇武,在察罕軍中也是小有名氣,居然被傅友德輕松干掉。帳中諸將都是聞言色變。察罕面色不動,波瀾不驚,點了點郭云,說道:“好!你想再騎騎老夫的颯露紫么?即引你本部三百親兵,往前接替蕭白朗。三通鼓內,與老夫提傅友德的人頭前來!”
郭云凜然接令,轉身而出。自驅察罕的颯露紫,奔赴前陣。
帥帳中,察罕把以颯露紫為原型鑄造而成的那顆棋子,放在手中摩挲了兩下,輕輕放落棋盤。聞遠方,益都城樓鼓聲驚天。看近處,帳外血色夕陽西落。無聲處,諸將似乎都隱約聽到,有悶雷再度醞釀云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