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傳來的消息比察罕的招降書還要簡單,只有四個字:“文登城破。”
郭從龍冒雪襲文登,一戰功成。其所部雖然只有兩千騎,卻又有劉楊水師千人,三千步騎守一座文登城,特別在有水師戰船隨時可以支援的情況下,綽綽有余。水師并有不少的火炮,盡數搬入城中。用水澆灌城墻,冰凍結實。一邊做防御的準備,一邊海東的援軍開始揚帆渡海。
海東的援軍多數抽調來自高麗,較遠的如關北張歹兒以及南高麗諸營,因為牽涉到換防、路遠以及大雪阻路等等的問題,還沒有集結完畢。但是較近地方的已然大多抵達平壤。天降大雪,鵝毛紛飛。千舟萬帆,絡繹出航。這消息也很快傳到了益都。
只不過,益都城內城外兩方得知消息的方式卻有些不同。察罕是通過斥候探馬得知,而鄧舍則從與郭從龍預先商定的暗號得知。
他們商定的暗號并不復雜。郭從龍破城后,即遣派了兩個十人隊,星夜兼程,趕去益都城外。抵達當夜,在元軍營地的外邊,點起了好幾座的火堆。點火,代表東南道路已經打通。火堆的數目,則代表預計還有多少天,援軍可以到達。城頭觀望的守卒看的清清楚楚,總共八座火堆。
“八天內,援軍可到。”
按道理講,援軍何時會到,應該是為軍機。但是在鄧舍的故意放縱之下,這個喜訊卻很快就傳遍了城中。便從點燃火堆的當夜起,“援軍即將到來”這六個字不脛而走,未及天亮,已然傳遍三軍,甚至傳入了幾乎每一個居民的耳中。天空依然陰霾,大雪依舊未止。然而,城中軍民的士氣,卻一下子因此走出了低落,逐漸高昂。滿城喜慶的氣氛。
燕王府中。
鄧舍、洪繼勛諸人卻憂心忡忡,半點沒有援軍將到的喜悅,相反的,多數人心情沉重。因為,他們了解內情。鄧舍實際與郭從龍相約的,不是一座火堆代表一天,而是一座火堆代表兩天。也就是說,援軍并非八天就可以到達,卻是十六天也許才能抵達。
“半個月。還有半個月,援軍才可能到來。算上從文登到益都的路程,半個月也許還不夠。察罕攻城日急,從前天到現在,連攻三日三夜不停。李將軍接連急報,南邊城墻已有多處崩塌。并且士卒疲憊,傷亡慘重。這半個月怕會很難過。”說話的人是姬宗周,滿面憂色。
鄧舍的傷風越發嚴重,咳嗽也越來越厲害。急促的咳嗽聲,像要把心肺都咳出來了。侍女輕輕捶打著他的后背,他隨手拿了軟巾,掩住嘴。
一陣撕心裂肺地咳嗽過后,他強撐精神,說道:“近兩天察罕攻城雖然越來越急,但是人力有盡時。我軍固然疲憊,難道他們就不疲憊么?老賊就那么幾萬人馬,天寒地凍的,即便他輪番使用,但只要趙過能牢牢地把王保保阻擋在外,不給他增援生力軍的機會,則我益都就必然會有驚無險。前幾天能熬得過,后邊這半個月也一樣可以堅持下去。”
洪繼勛道:“主公料敵如神。察罕老匹夫所部,的確已然將近強弩之末。不知諸位有否發現?他而今的圍城已經不如前些時候那般緊了。說明什么?說明其軍將疲!況且,現在我援軍將到,城內士氣鼓舞,同時卻也必然會對察罕軍造成打擊。是為我漲彼消。”對鄧舍說道,“臣敢斷言,只要我援軍到,察罕必然退軍。”
鄧舍點頭表示同意,但其實他內心中對此卻并不以為然。
他不但有今生的經歷,更有前世的記憶。他來的那個時代剛經歷過一場規模巨大的內戰。有關那內戰的具體情形,他聽聞最多的,卻正有四個字:“圍城打援。”察罕是老行伍了,用兵狠辣,他既然敢來圍城,肯定便早已推演過如若海東援軍來到,該怎么應對。想來想去,也就是個“圍城打援”最為上策。
甚至,鄧舍心中不由冒出個念頭:“老賊圍城至今,攻城雖急,卻一直是數萬軍馬輪番使用,從不曾一起上陣。他保留生力軍的目的,或許便在防備萬一關保守不住道路,好以逸待勞,等我援軍到時,給以迎頭痛擊。”堂上人多,這一層的憂慮卻不能當眾講出。
他附和洪繼勛,繼續信心百倍地說道:“大雪多日。便不說城外,只城內積雪深的地方,一腳踩下去,能沒住小腿。察罕的士卒再耐寒善戰,這樣的天氣,也肯定無法堅持長久。洪先生所言甚是。諸公,我軍勝利在望。開春前,戰事定可結束!”話未說完,又一陣激烈的咳嗽。
吳鈺林也在堂上,忙上前與鄧舍把腕診脈。
姬宗周問道:“怎樣?”
吳鈺林皺了眉頭,勸說鄧舍,道:“主公,你這病本不嚴重。可你每天的休息時間太短,得不到該有的保養,又且每日的登城督戰,更受風寒催迫,故此病情日益加劇。既然如今我軍勝利在望,你每日休息的時間不妨多加一兩個時辰。要不然,就算等到勝利,你的身體怕也會吃不消。”
侍女遞上溫水,鄧舍接住,喝了幾口,稍微濕潤嗓子,笑道:“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道理我懂。不過我自幼從軍,風餐露宿慣了的,小小的傷風算的甚么!”看堂外天已薄暮,問洪繼勛,道,“今夜該誰輪值守城?”
“又該李將軍。”
李和尚非常辛苦,差不多每次都是該他輪值。不過他久經沙場,守城的經驗還是比較豐富,也有臨機應變的決斷。有他守衛,鄧舍可以稍微放心。他頷首,道:“李將軍守城,那今夜我便遵從吳先生的吩咐,多休息兩個時辰罷。”諸人都笑。
風卷雪花,灑入室內。冷風冰涼,吹動剛剛點上的蠟燭,拉長了眾人的影子。文臣的長袍交錯武將的鎧甲,他們那高高的冠冕與厚重的佩劍時隱時現陰影之中。這一切,都給落雪的傍晚增添了幾分的莊嚴與肅穆。
諸人的笑聲稍微驅散了沉重。然而未等笑聲落地,堂外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他們不約而同地轉首顧視。還是先前送來援軍已到消息的那個侍衛,只不過,他這次帶來的不是好消息,而是一個壞消息。
“韃子塌陷了城墻。”
遠遠的城頭,戰火已經連續三天不曾停歇。踏著厚雪與暮色,鄧舍與諸人行出府外,馳馬奔赴前線。城上殺聲震天,城中卻很寂靜。寬敞的街道上空無一人,蕭瑟的北風掠過光禿禿的路邊柳,將枝頭的積雪卷揚半空,又與鵝毛般的降雪混合在一起,紛紛揚揚地飄落。
他們才出府沒多遠,就被落雪染得渾身皆白。鄧舍打了個寒顫,強忍住寒冷,不動聲色地裹緊披風,一邊問侍衛城頭的戰況:“韃子塌陷的那段城墻?”
“還請主公放心,并非前兩日塌陷的地方,乃是為偏西邊的一截。從塌陷處突入城中的韃子也不太多,約有百數十人。小人趕來報訊前,李將軍已經親臨前線,開始組織人手,準備打一個反擊,重再把他們趕出去。”
城墻塌陷聽似可怕。其實只要提前準備充足,并且塌陷的地段又不是太寬的話,就守軍方面來講,還是可以做到應付自如的。至于準備,也很簡單,兩個足夠就行了:足夠的青磚、石塊諸物;以及足夠的死士、民夫等人手。
鄧舍詳細詢問了塌陷處的情況,微微放心。趕到城邊,遠遠觀看,果然如那侍衛所講的一樣。
城墻崩塌的范圍并不是很寬,約有十來步長短。兩邊與地上全是殘磚斷壁。煙塵還沒有徹底地消散。塵煙中,有許多的人影正在廝殺鏖戰。李和尚沒戴兜鍪,光禿禿的后腦勺,映襯在暮色雪里,非常的顯眼。他督戰其后,所站的位置距離缺口約有二三十丈,另有四五隊士卒已然集合完畢,更等候在他的后邊,隨時可以聽令上陣。
鄧舍沒有過去,停在了遠處。他騎著高頭大馬,左右文武簇擁,穿著也與普通的士卒將校皆有不同,一看就是主將的身份,在城墻崩塌的情況下,如果還主動往前線湊的話,那不叫勇敢,只能說添亂。
他勒馬觀戰,注意到木女墻還沒來拉上來。
所謂“女墻”,就是在城墻壁上再設的又一道矮墻。因為卑小,不及城墻高大,比之與城好比女子比之與丈夫。因此,叫做女墻。而“木女墻”,顧名思義,用木頭制造的墻壁,有些下有滑輪,可以推動。比如守城時,若何處城墻塌陷,則便可將之推來,暫時地做為阻擋。
洪繼勛道:“主公請看那邊。”
鄧舍扭頭去看,見數十人推著一座木女墻,緩緩朝缺口移動。木女墻很高大,這個又是特別制造的,足與城齊。數十人連拉帶拽,把它推到崩塌的缺陷處。早先突入城中的百十元卒,在優勢守軍的圍殲下,已然死傷殆盡。李和尚并又派出了三四十人的死士,反而突出城墻外,列成一道防線,給了安置木女墻的空間。
元軍的投石機、火炮,集中了不少,對準缺口輪番施放。有守卒舉起盾牌,掩護推拉木女墻的人,緩慢卻堅定地逐漸填充滿了缺口。缺口的地上,本有很多敵我士卒的尸體,此時來不及收掩,木女墻碾壓上去,一片的血肉模糊。木女墻一擋,留在墻外的死士后無退路,下場可想而知。
督戰元軍攻打缺口處的,也是察罕麾下的一員驍將,名叫郭云。好容易打開缺口,豈容海東守軍輕易堵上?發了性,脫掉鎧甲,肉袒上陣。
郭云此人,身高八尺,姿容魁岸,膂力絕人,擅用鐵錘,份量極重,墻外的海東死士幾乎無人能擋其一擊。錘頭落下,所到處,人皆顱碎。鮮血、腦漿,迸得他滿身一臉。渾然不顧,呼叫酣戰。
其部下偏裨、親兵、驍勇等等,目睹此狀,也無不鼓勇進前,或穿重鎧,或也索性如郭云模樣,肉袒赤膊,大呼奮擊。幾如風卷殘云也似,轉眼間,留在女墻外的海東死士被殺戮一空。眼見木女墻填充了缺口,郭云回首大呼:“石頭來!”投石機投擲巨石,打在女墻上邊。
木女墻不但重,還很厚。三兩石頭打上去,不起什么作用。郭云焦躁,搶過一個親兵的盾牌,支在頭上,擋住兩邊城頭往下射來的箭矢,大踏步走上前去,掄起鐵錘,狠狠撞擊其上。他的力氣端得不小,每撞擊一下,甚至把幾丈高、數尺厚的木女墻也都能震得隨之搖晃。
然而,投石機撞不爛的,憑他的力氣,顯然也是撞不開。
城頭上箭矢如雨,噗噗地釘在盾牌上,片刻間,就把盾牌射得好似個刺猬一般。郭云恍如不聞。因為缺口地面上有斷磚,木女墻的底部有些地方高,有些地方低。他丟了鐵錘,蹲下身,叫喊十數個力大的將佐、親兵近前。有士卒撐起半截船,為他們遮掩箭矢。郭云叫道:“聽俺號令!數到三,一起發力。”
他竟是想要用人力,把木女墻抬翻!未免太匪夷所思。十幾個人,人人憋得滿面通紅,木女墻紋絲不動。大雪飄落,郭云雖赤裸半身,頭頂熱氣騰騰。有一支流矢穿過半截船的縫隙,中了他的肩膀。郭云抽出旁邊將校的短刀,自斫之,血流半身,兀自不肯退卻。
“我軍來攻益都多日,本部常為先鋒,至今寸功未立!雖有多次崩塌益都城墻,卻皆被紅賊隨即遮掩!堂堂王師,豈能不若賊子?諸君!奇恥大辱。敢不舍生向前!”郭云文武雙全,非但有勇才,更有文采。伸手向后一指,說道,“看見了么?大帥的帥旗在向咱們發令!城上城下萬千的軍馬,視線此時悉數集中此處!成則英雄,不成,則不如寇賊。敢不舍生向前!”幾句話激勵得眾人熱血沸騰。
見抬不動木女墻,郭云從城門處調來了幾座備用的撞車。
暮色深沉,風雪撲迷人眼。冒矢石,元卒奮不顧身,一座座的撞車,接連相繼。木女墻承受不住連續的重擊,出現了裂紋。城頭上指揮作戰的守軍將佐發現了這個情況,一邊應付元軍的蟻附登城,一邊緊急調來死士,打算緣墻而下,把撞車毀壞。然而,卻終究晚了一步。
轟然巨響,女墻破碎。
迎面出現在郭云面前的,卻不是一覽無遺的城內,而是已經堆砌有半人多高的磚石。他撿起鐵錘,呼喚部屬,數百人前后相繼,摩肩接踵,紛紛翻越跳過顧不上拉走的撞車,擁擠著往重新打開的缺口奔去。
缺口不寬。沖在最前邊的,因為同時奔過去的人太多,就好像束在了一起似的,刀槍不能并舉。
郭云瞧見半截磚墻后邊,城內數十步外,一個光頭將軍揮了揮手。不知什么時候,李和尚命人在墻后堆積了大垛柴草、油脂,立時被縱火引燃。這會兒的風向正好從北向南。煙氣滾滾,隨風彌漫。元卒措不及防,眼不能睜。大批的海東弓箭手、火銃手,隱在火后,矢、彈齊發。只聽得慘叫不絕,沖鋒最前的元軍士卒沒等躍過磚墻,便盡數中創而死。
好在這回郭云沒沖在前頭。煙霧漲天的,他也什么也看不見。不得不引軍稍退。
他抬頭觀看,雪落不停。左右兩側,一架又一架的云梯,升而復降。云梯的種類有不少,不止是個梯子,往城墻邊兒一豎,士卒順著朝上爬。還有一些,就好似會移動的高臺。很大,很高。
這種云梯,臺子上多的能夠容納數百人,少的也足以站下數十近百。由軍卒推著來到城邊,等同省略掉了攀爬的過程,上邊的士卒可以直接跳上城頭。鄧舍命人集中了火炮、投石機,對準這些云梯,猛烈轟擊。又用火箭、猛油焚燒之。云梯上的士卒一個不注意,往往被燒死者泰半。
城頭上搭建的有高樓,居高臨下。適才射郭云的,便有許多來自樓中。焚燒云梯的,也有很大部分從此中來。元軍的對策是采用長柄鉤鐮,夾雜在云梯之間,專門去鉤拉拖拽。三四支鉤鐮同時用力,高樓多數便會因此塌陷。
海東士卒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也用鉤鐮。鉤元軍的鉤子,然后斬斷。有時順勢也會把云梯砍斫,一旦云梯斷裂,墜落的士卒能連接成線。郭云往后倒退了幾步,有將校奔至他的身前,問了句甚么。
他卻沒能聽的清楚。
周圍喊殺的聲音太響,投石機、火炮施放的巨響好像便在耳邊,震的人頭皮發麻。郭云站在雪下,迎著煙霧,腳下遍地斷臂殘肢,積雪掩不住射落的箭,遠遠近近,到處深深淺淺的洼陷,那都是投石機的功勞。他覺得似乎時間猛然地停頓了下,但很快恢復了正常。
他問那將校:“甚么?”
“缺口處煙太大!根本就什么也看不見。這樣子朝城里沖,和送死沒什么區別。才這么一會兒功夫,弟兄們死傷數十!該怎么辦?要不要把鐵甲軍調來?”
當初脫脫圍高郵,麾下有一部鐵甲軍,皆為重甲步卒,戰陣上無堅不摧,名聲極大。察罕仿效之,也在軍中建立了一支同樣的編制。拿眼下的形勢看,卻是正適合他們出馬。但是郭云又怎肯就此把功勞輕松轉讓?
“城墻是咱們打塌陷的!調鐵甲軍來,想要惹軍中笑話么?”郭云定住神,極目朝煙霧中望,一點紅,招搖不定。他鐵錘前揮,下令:“傳我將命,奪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