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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家烈

  西城門內大亂,城頭上續繼祖、田家烈急忙往下觀看。

  見有三五百人,各執棍棒槍叉,吶喊著從鄰近的民居中奔跑出來,如汩汩細流,迅即匯聚一處,并裹挾了許多的百姓,浩浩蕩蕩,殺人放火。事起倉促,益都守軍的注意力全在城外的海東軍身上,對內根本就沒有防備,片刻不到,內城門就被他們奪了去。

  內城門一丟,就剩下個甕城。要說還有個外城門,但是因為陳猱頭出城佯攻的緣故,外城門沒有關嚴,留的有縫隙,以供其隨時撤回。只見那三五百人,中有十來個,不知從哪里找來的還有駿馬,叱咤奔馳。

  最前頭兩員頭領,火光沖亮了細雨與夜色,城頭上田家烈看的分明,左邊那人不認識,右邊那人膀大腰圓,相貌堂堂,一雙眼明亮仿佛燈火,著鎧甲,執長槍,顧盼間颯颯英姿,馳騁處雄壯威武,卻乃正是鞠勝。

  田家烈大驚失色:“啊呀呀,他,他,…,他怎的出來了?”驚詫之余,不忘口頭禪,“怪哉!卻也蹊蹺。”

  鞠勝怎么出來的?李首生的功勞。顏之希所謂城中另有一處伏軍,講的并非別人,就是李首生。李首生潛伏益都城中數月,有海東的財力支持,再加上他本人又豪爽講義氣,馬賊的出身,與市井好漢們交往起來,沒有甚么語言上的障礙,勢力發展的很迅猛,早擴展到了方方面面。

  救顏之希、鞠勝等,李首生本打算強攻,卻不料看守院落的益都士卒里,有幾個他相識的舊人。事情就好辦了。大塊大塊的銀子砸下去,把他們收買過來,然后里應外合,賺開了院門,別的人也沒管,只帶了顏之希、鞠勝、劉家公子三人出來。

  顏之希指揮調度,選擇了西城門為突襲的方向。鞠勝登高一呼,果如他曾所言,原本跟著他家販賣私鹽的漢子們皆聞訊而來。劉家公子亦返回家中,召集了滿門的仆役丁壯,并與李首生的人手匯合一起。三路人馬,兩刻鐘不到,竟也就湊齊了將近五百人!

  這就是豪門大戶的厲害。

  千余年前的《墨子•攻城篇中,便專有一部分內容,提醒將領在守城的時候,務必要把城中豪強集中一處。為什么?怕的就是他們會在戰時與敵內應。便如鞠家、劉家,生在益都、長在益都,家族勢力非常的根深蒂固,威望高,人脈廣,平時可能不會有什么危害,益都有一兩萬的駐軍,他們能翻起什么浪?但是,危急的時刻,別說這近五百人,哪怕一個人,也許就能扭轉戰局!可惜,田家烈只想到了軟禁他們,卻不曾料到海東早在益都埋下有另一路的人馬。

  李首生的部屬,不止有通政司的人,也有百十個提前悄悄入城的軍中精銳士卒。他并且偷偷運入城中了許多的鎧甲、武器,當下一一分發。至于那十來匹馬,卻不是他搞來的,大多為劉家原來所有。

  三路人馬,聚攏一處,以海東精銳士卒居前沖鋒,鞠家鹽徒其次鼓噪,劉家公子最末壓陣督戰。

  這個三路人馬的作戰安排次序是有道理的。海東士卒不用說,肯定最為善戰,是主力、是中堅,所以放在前頭。鞠家鹽徒成分雜,人數也最多,故此放在中間,又裹挾了些百姓,以壯聲勢。劉家的仆役忠心沒問題,戰力卻最弱,因而放在最后,側出兩翼,約束部勒全軍的陣容。

  李首生與鞠勝,就好像兩個矛頭,帶著五百來人沖鋒陷陣。轉手奪得內城門,留下半數的海東士卒看守以及顏之希坐鎮。馬不停蹄,隨即一鼓作氣,又往外城門殺去。

  續繼祖高聲大叫:“射箭、射箭!”甕城的城墻上安置的有弓箭手,兩邊慌亂,忙不迭把箭頭調整,對準內里,紛紛拉弦開弓。李首生暴喝道:“沖過去!搶了城門,大軍便可入內。燕王早有鈞令,凡今日從戰者,士誠王府財貨子女,皆許歸爾等所有!”

  王士誠的奢華有目共睹,只一個梁園就有珍寶無數,鶯鶯燕燕,美女更是如云。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諸軍、漢喊叫、奮勇,冒著箭矢,廝殺搏斗,距離外城門只有兩百步遠!益都軍卒放過兩波箭雨,翻開甕城的暗門,兩三個百戶帶軍奔出。

  李首生的技擊之術稱不上出眾,然而卻有一點,他擅使擲箭。擲箭這玩意兒,與套索、手戟、袖箭差不多,都算是暗器。他右手刀,舞起來,抵擋頭上箭雨;左手擲箭,箭無虛發,左右馳騁。與鞠勝彼此呼應,步步前行。

  夜深,雨迷。

  高高的環狀甕城里,城墻高高聳立,數百人混戰一團,鮮血四濺,染紅了地上的雨水。尸橫遍地,死去人的尸體又被活的人紛踩踐踏。鞠勝手刃數人,抬頭看處,透過雨幕,遠遠瞧見田家烈、續繼祖挑燈觀戰,不停歇調兵遣將,一隊隊明盔亮甲的益都士卒舉著各色不同的旗幟,從城墻上各處奔跑蜂擁而來。

  瞧見這等的陣勢,到底鹽徒們與劉家的仆役大多沒經歷戰場,不少人開始遲疑,猶豫不前。

  鞠勝大叫道:“既已起事,如果敗了,誰也活不成!與其抄家滅門,何不舍生往前?過了今晚,人人富貴!城中財帛女子,任爾等揀選!”事急從權,又加大了許諾封賞的籌碼。人喊、馬嘶,兵器碰撞。一點一點,他們擠開了敵人,移動朝外城門,不足百步。

  續繼祖沉不住氣了,顧不上陳猱頭尚且沒有撤回,一疊聲催促下令:“關城門!關城門!”

  晚了一步,關不上了。海東軍在外纏住陳猱頭,陷陣營抬舉攻城車,天崩地陷一聲響,猶如岳撼山崩,狠狠撞開了城門。大凡城池,城門之內,又有千斤頂之類,或者銅鐵鑄造,或者索性一大塊的巨石,如果城門被敵人打開,施放機關,就能放下來,好充作第二道的防御。

  城樓上,益都士卒七手八腳,打開了機關。巨石慢慢墜落。說時遲,那時快,李首生叱喝連連,怒眉入鬢,擲箭一股腦兒全丟擲了出去。擲箭最遠的射程能達數十步,施放機關的益都士卒接連中箭,有站立不穩的,掉落城下。

  只聽得馬蹄急促,海東軍攻入了城內。

  當先一人,重鎧厚甲,胯下大苑異種名駒,提搶挾刀,好似一道旋風,呼吸間,直入甕城,刀砍槍挑,不眨眼,沖進二三十步之遠。城內城外,城頭城下,認識他的人無不動容。田家烈不可置信,續繼祖駭然變色,李首生狂喜大叫,鞠勝奮臂高呼。無數人腳跺地面,手舉槍戈,紅旗掩卷在其身后,萬軍齊叫:“燕王!燕王!”

  鄧舍親為前驅,海東諸將受其激勵,無不奮勇爭先。

  佟生養緊隨其后,郭從龍困住陳猱頭,鄧承志攀援城門。代表了左、右、中三軍,前、后兩營的五色旗幟,便像灼灼燃燒的烈火,又如奔騰爭流的海浪,或隨著涌入了城中,或高高插在了城頭。

  飄揚夜風中,雨水更鮮艷了它們的色彩。

  續繼祖面如土色,拉了田家烈轉身就走。田家烈目瞪口呆,轉著頭,好似被什么東西吸引住了似的,目光久久離不開。

  高墻圍住的甕城里,有個年不及弱冠的少年,英姿颯然,沖突陣中。萬眾矚目,每個人都在為他喊叫。這一刻,他是如此的明亮,就像是一輪沖出地平線的朝日,那耀眼的光輝甚至沖破了深沉夜色的陰霾。恍惚間,細雨也為之停止。

  田家烈驚訝地發覺,他自以為通過鄧舍在益都的種種表現,已經了解了此人,卻原來,他看到的只是表面或偽裝。

  “田大人,還不走!在想甚么?”

  “益都若被此子得去,則海東便如龍入大海,自此打開了進入中原的大門,不可制矣!不行!…。”田家烈回過神來,掙開續繼祖的手,搶上一步,拔出其腰間短劍,回轉身,拽住一個奔逃的將校,“站住!城門才丟,海東軍立足未穩,只需一擊,便可將之逐出!逃甚么逃?且隨俺廝殺!”

  城內很多的人在嚷叫,有海東軍卒,也有益都軍卒,他們異口同聲:“燕王入城了!燕王入城了!”

  “燕王入城了!還廝殺個鳥。”那將校脫開身子,渾不顧田家烈的怒氣勃勃,抱頭鼠竄。

  益都軍的軍心早就不穩,謠言風行傳播,士氣也早就低沉。海東多日的攻城,又給他們造成了極大的傷亡。先前收到的招降書,并成功分化瓦解了其將校們之間的信任。因此如今城門一破,人人皆無斗志。一股股的潰卒,丟盔棄甲,互相擁擠。營旗倒了,軍旗倒了,帥旗倒了。放眼城墻上下,到處海東的士卒,耳聞遠近喊叫,遍地益都的敗兵。兵敗如山倒,城中亂作一團。

  不過呆了一呆,田家烈即被敗軍淹沒。

  他個子低,也沒力氣,頂不住五大三粗的士卒們接二連三的撞擊,栽倒地上。地上全是泥水與血水。他從坑洼中爬起來,羽扇沒了,短劍沒了,儒巾也沒了,衣襟敞開,露出黑茸茸沾滿泥水血污的胸膛,渾身濕淋淋的。

  他茫然地看著不可阻擋的敗卒奔逃,喃喃地道:“這就完了?一兩萬大軍,守個堅城,怎么就幾天便完了?怎么就幾天便也完了?…,完了?完了!怪哉,卻也蹊蹺。…,續元帥呢?續元帥!”

  哪里還有續繼祖的影子?早不知逃去了何處。敗卒跑光了,一小隊海東士卒出現田家烈的面前。

  “是個讀書人,城里邊的亂民吧?”

  “喂,兀那秀才,我大軍即將入城,你別再呆在這兒了,快快回家去吧。以免誤傷。…,咦?他怎的不說話?”

  “嚇傻了吧,你瞧他那蠢樣。要不是王爺下令,不得怠慢書生,咱還懶得與他分說哩。走,走,不用再理會了。”

  田家烈沒嚇傻,他只是突然遇見敵軍,沒有準備,不知該怎么答話。眼見那隊海東士卒漸漸走遠,他心中想道:“是趁亂出城?往去別郡,另圖謀再取?還是且去尋找續繼祖,趁鄧賊立足不穩,即刻反撲奪回城池?”

  他決定選擇后者,邁步沒走得兩步,剛才那隊士卒又轉了回來。

  帶頭的百戶懷里摸出個圖影:“他娘的!好你個矮矬子,裝癡弄呆,差點叫你狗日的給跑了。”不由分說,揪住田家烈,對比圖影瞧了兩眼,一拍手,“沒錯了,田家烈!害我李敦儒李大人之罪魁禍首。王爺指名點姓要活捉的。”

  鄧舍親率隊伍,攻入甕城。他沒急著入城,控制了內外兩道城門后,郭從龍、鄧承志諸將分別率隊,按序先行。軍卒把田家烈帶過來時,他正與顏之希、鞠勝、劉家公子、李首生等人說話。

  顏之希諸人這次的功勞,立的不小。他們所召集的近五百人,半刻鐘的廝殺,陣亡了一兩百。鄧舍拍著鞠勝的肩膀,笑道:“鞠勝!鞠以柔。好,好!允文允武,哈哈,堪為儒生楷模呀!今得益都,并得諸賢,雙喜臨門!明日,當有大宴,我專為你們慶功!”

  看見鄧舍,田家烈眼睛都紅了,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人未到近前,罵聲先傳了過來:“鄧賊!豎子!”不但罵鄧舍一個,“顏之希!枉你為圣人苗裔,賣身從賊,毫無廉恥!鞠勝,枉你有三友清名,松竹菊的骨氣何嘗有半分一毫?我主公對你有不殺之恩,你不知回報,反賣我城池!不為人子!姓劉的,你這也算世家子弟?吃里扒外,甚么東西。”

  軍卒踹田家烈的膝彎,逼迫他跪下。鄧舍不樂,道:“這是作甚?田公,益都俊杰,名聞天下,你們不可無禮。快快為田公松綁,請他起來。”

  “呸!虛情假意,似仁實奸。鄧賊,俺早看穿了你的真面目,少來這套,需哄騙不住老田。”

  田家烈一掙扎,他的衣服本就開了衣襟,更遮掩不住半身,連帶下身,兩條毛腿也露了出來,可見內衣。鄧舍皺了眉頭,斥責軍卒幾句,對侍立一側的畢千牛道:“快快去取件衣來,為田公遮掩。”

  田家烈破口大罵,粗言穢語,不堪入耳。

  諸軍皆有怒色,鄧舍面色不變,笑而問道:“田公益都冠冕,素有文雅之稱,卻不料市井俚語,竟也說的這般流暢。博學多才之士,正該如此。”很有點唾面自干的風采。

  “鄧賊!面皮之厚,尤過城墻。”

  “田公何其怒也?來人,把小毛平章請來,讓田公見見。田公,你放心,今我雖得益都,絕不會傷你性命。并且這益都城,我海東也不會要,小毛平章依舊會為你們的主公。我軍所來,只來討伐士誠。將來安頓地方,還得依賴田公大才。”

  “哈哈,鄧賊,鄧賊!癡心妄想,用些許巧言令色,便指望老田降你么?你要真無心奪我城池,就把小毛平章還與我等,請我家主公回城。如此,則你我海東、益都,尚且可結兩家之好。如若不然,待我家主公帶軍殺回來,老田怕你死無葬身之地!”

  “士誠篡逆,挾主自重。田公,識時務者為俊杰,你若降我,既往不咎!海東、益都本來兄弟之省,你又何必視我若如仇讎?”

  “鄧賊,你口口聲聲海東、益都兄弟之省,卻假以仁義為名,行此竊我行省之為。難道你便不羞慚么?你放了李敦儒來我益都,為搶占其妻,借我之手砍了他的頭,卻又打出為他報仇的旗號,你以為用這等小小的伎倆,就能騙得住所有的人么?

  “鄧賊,你覺得你這樣做對么?搶人妻,殺人夫,竊據人城,你就沒想想以后,這天下間的英雄好漢會怎么看你?縱然你人前風光得意,又有否可曾想過,會有多少人在背后咬牙切齒地痛罵你?”

  鄧舍默然良久,道:“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已奪之,已殺之,已占之,奈何?”

  “你!”

  “你忠誠士誠,這么做是對的。然我也曾聞言,良禽擇木,良臣擇主。你雖痛罵于我,我并不在意,田公,我實在求賢若渴。”

  田家烈當面痛罵,當著那么多的海東將校,還有顏之希、鞠勝諸人,換了誰面子上也掛不住,鄧舍卻能按住怒氣,言辭誠懇,依然殷殷勸降。如此的氣度,縱然田家烈十分地仇視他,也不由心折。

  他長嘆道:“你不必多言。也怪俺小看了你,只恨主公不從吾策。若從,今死者你也。”他曾諫言王士誠設鴻門宴,宴席上斬殺鄧舍,故而此時有這么一句感嘆。他問鄧舍:“俺有個疑問,想請問燕王。”

  他對鄧舍的稱呼從“鄧賊”變作了“燕王”,鄧舍心頭一喜,道:“有何疑問?盡管問來。”

  “想當初,倭寇突然侵擾我邊。如今想來,這倭寇大約也定為燕王所派遣來的吧?”

  鄧舍痛快承認,推心置腹地道:“不得已而為之。若不如此,我海東沒有借口。”田家烈一笑,又問道:“剿倭時,我益都也派的有觀戰將校,不知燕王的海戰是怎么打的?如何哄騙住了我軍的觀戰將校?”

  “利誘而已。”

  “罷了,敗在殿下手中,俺心服口服。愿降燕王。”

  鄧舍大喜,親自上前為他松綁,笑道:“田公的高才,我海東上下仰慕已久。田公,田公!…,啊喲。”

  卻是他才為田家烈解開綁在手上的繩索,出其不意,忽然被其猛地揪住了衣襟。田家烈不足五尺的個子,蹦著腳往上竄,往鄧舍的脖子上咬去。鄧舍著裝有鎧甲,適才取下了兜鍪,只有脖頸顯露外邊。

  畢千牛抬步急奔,慌來救駕,提刀插入了田家烈的后背,攪了一攪,把他拽開,丟在地上。鄧舍叫道:“且慢,…。”七八個軍卒一起動手,槍戈刀劍落下,把田家烈剁成了一灘肉泥。他至死,罵不絕口。

  淅淅瀝瀝的雨水連綿天幕,墜落悄然。鄧舍懊悔不已:“怎就殺了?怎就殺了?”隨即感慨,“士誠得人,竟至如此?”急令城中并選派信使八百里快馬馳傳河間府,若遇上王士誠部下有如田家烈之類不肯降者,命諸將一概不得妄殺。

  1,暗器。

  古代名將擅長用暗器的不少,最出名的大約當數孫權,擅用手戟。也有擅用套索的,用袖箭的也有。《水滸傳里有個沒羽箭張清,擅打飛石。《楊家將中,楊大郎會用袖箭。這雖然是小說、演義,不過卻也并非沒有事實依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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