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好古不慌不忙,把他的計策講出。鄧舍頓時轉憂為喜,兩日后,洪繼勛從高州返回,三人接連密議了兩天。第三天,鄧舍赍書,急召屯駐平壤的*、藤光秀等平壤水軍翼元帥府諸將,星夜兼程,趕至遼陽。
鄧舍面授機宜,*、藤光秀了然會心。
山東瀕海,自多年前以來,常有倭寇騷擾。因為近數月來鄧舍收編倭人的緣故,平靜了很多。但是,便在鄧舍與*、藤光秀見過面后不久,登州、蓬萊、福山、文登等地卻突然再度鬧起了倭患。
登州等地的守將促不及備,雖不至于像去年遼左的金復州一樣,被倭人奪城占邑,沿海的村縣卻也因之損失慘重。并且,這一次的倭寇來襲與往年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倭寇明顯地具有更強的組織性、紀律性,使用的武器也不但有冷兵器,火炮、火銃之類較為先進的火器竟然也有。
登州往西,是萊州。兩地距離不遠,相隔百余里。
萊州也瀕海,毛貴曾在此地設立三百六十處屯田,山東的軍糧半數依賴于此。倭人對登州的侵擾,不可避免地震動了萊州。剛剛麥熟不久,萊州收獲的糧食尚且沒來得及全部運走,萬一被倭人搶去,勢必威脅到部隊糧餉的供給。這就是大事件了。
好在山東也不是沒有海船。當年毛貴下山東,走的便是海路。消息傳入益都,王士誠當即下令,調了數十艘大小海船馳援沿海。奈何有海船不代表就有水師,臨時草草裝備起來的海船,怎會是久經訓練、兇殘成性的倭寇之對手?
這一場發生在渤海海峽的海戰,只持續了七八天,就像是它突如其來的發生一樣,又突然地結束了。
山東全軍覆滅,數十艘海船只余下了四五艘殘兵敗將,倉皇逃竄回了萊州灣,固守不出。倭寇獲得了勝利,趾高氣昂,變本加厲地擴大了對山東沿海的襲擊。由最初的兩三天一次,發展到一天兩三次,并且慢慢地開始向萊州灣推進。
王士誠一籌莫展。
除了連連催促沿海萊州各地加快往內陸轉移糧儲之外,他別無半點對策。可是,就算他順利地把糧儲全部轉入內地,又怎樣呢?他豈會不知,這只是權宜之計,絕非長久之策。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屯田在萊州,倭寇就是個嚴重的威脅。對付過今年,明年怎么辦?
就不說明年,有倭寇侵擾邊海,下半年的秋種該怎么辦?
他本來就是個帶兵打仗的,起于草莽,不讀詩文,經過歷年沙場征伐的磨練,有些將才不假,帥才就勉強。遑論運籌帷幄、臨機應變的才干?卻是絲毫也無。
要非如此,他也不會在既有名分大義、又人強馬壯的情況下,——他有小毛平章在手,且吞并了趙君用所部的大半人馬,并且有與續繼祖的聯盟,卻至今連田豐都搞不定。非但搞不定,還隱隱有處在下風的態勢。
他連著好些天沒睡好覺,連日召集文武,商議對策。他的幕府中,有兩個幕僚最得重用。
一個叫姬宗周,本蒙元故官,后來降了毛貴,其為人頗有謀略,現鎮守萊州諸路。
一個叫田家烈,東平人氏。
元初,山東有三大漢人世侯,東平嚴實是為其一。他對讀書人很禮遇,在他的求賢若渴下,東平學風名重一時,人才輩出為諸路之冠。延續至今,依然文風薈萃,多有名家。
田家烈生長在環境中,自然少不了飽讀詩書。三墳五典無所不知、四書五經無所不通。尤其他特別喜好雜學,兵家、縱橫、陰陽家等的學術,也是極其通曉的。可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曾考過一次蒙元的科舉,落了榜。
至正十八年,田豐陷東平路,得田家烈,本想留為己用。卻被毛貴聞聽其才,要了過來,收入幕府,待之甚厚,視如左膀右臂。現今官居益都行省右丞。其人個子不高,身短不滿五尺,一副紫棠面皮,滿口東平土話。
他緊皺眉頭,背著手在堂上轉來轉去,兜了幾圈,說道:“卻也蹊蹺!倭人連著幾個月不見來,忽然一來,便聲勢驚天動地。吾觀登州的軍報,今番來襲的倭寇怕不下一兩千人,大小戰船四五十。自沿海有倭亂以來,未曾見過此般聲勢的。”
天氣炎熱,堂內雖有冰塊鎮冷,室外的熱風一吹,依然熱浪熏人。
田家烈汗流浹背。他素來不拘小節,當著王士誠眾人的面,撩起袍子,露出黑黝黝的肚皮,溜達到冰塊前頭,對著扇了兩扇。他尋思片刻,不得其解,搔了搔肚皮,又是一陣搖頭,道:“卻也蹊蹺!”
王士誠轉頭,去看姬宗周,問道:“知禮,你怎么看?”
知禮,是姬宗周的字。王士誠身為主公,不叫姬宗周的名字,稱呼他的字,表示尊重親密。姬宗周也很熱,汗水浸濕了衣服。但他人如其字,“宗周知禮”,穿戴的整整齊齊,坐在位置上紋絲不動。
他沉吟片刻,道:“臣年前聽說過一個消息,海東小鄧丞相,…,噢,不,現在燕王殿下了,他于去年年底前后,招撫了一批倭寇,幾個月前,他所招撫的倭寇中,有一批叛亂,又被他剿滅。以臣看來,倭寇之所以幾個月沒動靜,不動則已,一動驚人,應該與此有些關系。”
“什么關系?”
“燕王招撫倭寇,所以我山東上半年就不見有倭寇侵擾。燕王剿滅了一批叛亂的倭寇,或者沒能將之一網打盡,有漏網之魚,而他們又不敢侵擾海東,故此便再度來犯我山東。”
“這么說來,這次的倭寇來襲倒是與海東很有關系了?”王士誠大為不滿,道,“城門著了火,殃及到護城河,真是豈有此理!”
他日常與田家烈、姬宗周等宿儒名士接觸,常聽他們文縐縐說話,難免受到影響。有文化的人,總容易得到人的尊敬,使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羨慕,故此,他也常常會講兩句道聽途說的典故、成語,以示文雅。
只是,他到底沒讀過什么書,往往事與愿違,講的典故或者辭不達意,或者似是而非。田家烈、姬宗周見慣不怪,早已習以為常。
田家烈對著冰塊,兀自嫌熱,撈出一塊冰來,放在臉上。冰塊融化,順著他的下巴、胡須,冰水淌的他滿身都是。兩邊侍候的婢女們瞧在眼中,不由竊笑不已。田家烈不以為意,隨手把融化的冰塊塞進嘴里,嘎嘣嘎嘣地咬了兩口,剩余的部分,仍舊丟回冰盆。
他呲牙咧嘴地倒抽冷氣,好容易把咬下來的冰塊咽下,只覺肺腑一片清涼,大呼痛快。
要說田家烈萬般皆好,只有這一點不好,太過粗俗,不講究禮節。相比姬宗周,簡直是兩種人。姬宗周容貌端正,威儀進止,知禮守節,平素不茍言笑,處事穩重,有大臣的風范。
王士誠一直對他的這點毛病不甚喜歡,卻也無可奈何,招了招手,吩咐婢女送上毛巾,給他擦拭手臉。
田家烈攤開手,任由侍女跪在他的面前,幫他擦拭。他個子低,侍女不用起身,也夠得著。
他說道:“姬公所言,甚有道理。吾也聽說了,燕王殿下在江華島、平壤、金復州連設三處水軍翼元帥府。號稱戰艦千艘,水卒五萬。倭寇沒膽子去侵擾海東,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燕王有那么強大的水師,卻怎么沒能把叛亂的倭寇盡數剿滅?
“而且從他剿滅叛亂的倭寇至今,好幾個月了。那倭寇縱有漏網之魚,又為什么直到現在才又活躍起來?又為什么不早不晚,非到現在,才又突然來侵擾我山東沿海?這一點,卻使吾迷惑不解。姬公,你又何高見?”
“六月麥熟。倭寇此來,應該是為了搶掠糧食。往年不也是如此么?每到六七月,倭亂總是會更嚴重一點。”
王士誠越聽越心煩意亂。
他召集田家烈、姬宗周來,卻不是為了聽他們分析倭寇來襲的原因的。他站起身來,直接干脆地問道:“知禮,你鎮撫萊州諸地。就以今年倭亂的形勢,如果倭寇全力以赴抄掠萊州,你有幾分擊退他們的把握?”
“倭寇之利,在嫻熟水戰。若論野戰,他們不占上風,絕非我益都的對手。臣有十分的把握擊退他們。”
“剿滅呢?”
“倭寇狡詐,從不深入內陸太遠,稍有風吹草動,即逃回海上。想要在野戰中將其徹底消滅,幾不可能。”
王士誠轉目田家烈,田家烈點頭便是贊同姬宗周的判斷。王士誠越發煩躁不堪:“只能退,不能剿。又有何用?”
也難怪他焦躁。
要知,倭寇的危害不止在會影響屯田,山東沿海多有漁民、鹽場,不能把倭寇徹底剿滅,就會影響到漁民出海、鹽場勞作。長此以往,勢必會激起百姓不滿為輕;沒了漁鹽之利,定然會影響到益都的賦稅收入為重。
田家烈繞是智謀滿腹,無奈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連著想出了三四個對策,都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倭患,至多暫解燃眉之急。
姬宗周等了會兒,見田家烈再沒什么說的了,這才慢吞吞地說道:“臣有個想法,不知可行與否。”
“快快講來。”
“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海東燕王兵馬雄壯,水師強盛。與主公更曾有袍澤之誼。臣以為,主公不妨遣一使者,赍書往去求援。”
“燕王?”
“然也。臣聞燕王此人,寬厚仁義。上個月,為救上都之急,他應雷帖木兒不花之請,不惜以千金之軀,親提三軍,長驅數百里,與孛羅決戰察罕腦兒。
“時有謀臣勸諫,以為孛羅勢大,不可輕戰。燕王卻言道:‘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上都與吾海東,生本同根,是為一家。今若因懼敵勢大便坐視不救,何為人耶?卿言雖善,吾所不取。’
“其仁義至此!主公若能果如臣言,肯遣使往去求援,則臣料燕王必不致令主公徒勞往返。
“如此,倭寇之亂可解。這倒也罷了,最重要的是,主公亦可借機與之交好,得一強援。東平田豐,與我多有摩擦,常有覬覦益都的企圖。主公若能得海東的援助,我若有急,彼來救之,對日后的發展也是有好處的。”
王士誠聞言大喜。
他對鄧舍還是很有好感的。鄧舍曾經救過他的夫人、并安全送至益都不說,更加難能可貴的是,鄧舍并沒有因此就以恩人自居,反而表現的非常謙虛有禮。逢年過節,每每有厚重的禮物送來。
姬宗周贊譽他“寬厚仁義”,王士誠深以為然。他問田家烈,道:“懷柔,你以為如何?”懷柔,是田家烈的字。
田家烈低著頭,沉思多時,道:“借兵燕王?”他卻先不說是否可行,而是接著姬宗周的話,轉而繼續評點鄧舍為人,說道,“姬公講燕王仁義,以臣看來,卻不見得。”
“燕王之仁,海東傳誦。馳援上都,天下與聞。懷柔何出此言?”
“請問主公,燕王馳援上都不假,今日上都卻是花落誰家?燕王,關鐸之舊將,請問主公,關鐸死在誰手?潘誠,昔日亦曾為燕王的上官,請問主公,潘誠今日何在?囊者遼東群雄并起,而今只剩燕王一家。請問主公,真仁厚的人,能在短短的年余間,便做到這等的地步么?
“‘其仁義至此’?以吾看來,不過又一個大耳賊。”
王士誠若有所思,姬宗周保持沉默,一言不發。
“然則,懷柔是以為借兵燕王,實不可行了?”
“卻也不是。臣以為,向燕王借兵,應付眼下之急,還是可以的。然而,主公千萬不可大意,需得謹慎提防,絕不能給燕王一絲一毫的可趁之機。我益都絕不能這邊打走了倭寇,那邊迎來了猛虎。”
王士誠道:“如何提防?”
“三策可矣。送以重禮,免落其口實。供給糧餉,明借兵之數。調重兵屯沿岸,限制其出入內陸,以防變生不測。”
要是海東愿意來,山東會重重的酬謝,并且主動擔負起供應糧餉的責任。要是不愿意來,也就算了,不勉強。以此來明白地告訴海東,山東就是借兵的,會付出相應的報酬,純粹是買賣關系。如此一來,就先把道理拿在了手中。
占據了道理,還不夠。如果海東答應了,山東需得明確借兵的數目,以免其來援軍馬太多,不易控制,并且需得限制其軍馬的出入范圍,屯駐重兵在沿海,嚴防戒備。
王士誠連連點頭,道:“懷柔此計,真萬全之策。”
再問姬宗周,姬宗周等人自無異議。王士誠即吩咐婢女展開筆墨,請田家烈來寫借兵文。田家烈倚馬千言,一蹴而就,給王士誠念了一遍,解釋一遍。王士誠極其滿意,當即選了兩個能言善道之人,即日赍書,往海東去了。
卻說求援信送至海東。
不消說,鄧舍自然歡喜。那倭寇無緣無故的,突然侵擾山東,豈會無因?此正為姚好古之謀也。而今計策得售,鄧舍卻偏偏要裝出猶豫不決的樣子,磨蹭兩天,方才應諾,返了書信送給益都。不日點起兵馬,即以劉楊為先鋒,揚帆渡海。
私下里,鄧舍狠狠夸了一通姚好古,賜以重賞。
此一回,便叫做:海東姚好古,出奇策,謀略過海。益都田家烈,獻妙計,未雨綢繆。正所謂: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到底孰高孰低,一時間,卻不好分說。這邊暫且按下。
卻說那日,王士誠軍議完畢,有個侍候的婢女,轉出堂外,穿門過院,徑自來到后邊,摸入一座樓閣之中。樓閣上,二樓的臥室里,一個女子正在攬鏡自照。但見她生的眉細目挺,俊俏清熟,卻不是王夫人是誰?
1,山東瀕海,自多年前以來,常有倭寇騷擾。
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倭人寇蓬州,守將劉暹擊敗之。自十八年以來,倭人連寇瀕海郡縣,至是海隅遂安。”
侵擾山東的倭寇,與十四世紀初侵擾慶元、臺州一帶的倭寇不同。十四世紀初侵擾慶元、臺州的倭寇大多辦事半商半寇,而侵擾山東的倭寇就純以抄掠為主了。
“把他們看做是在朝鮮半島活動的倭寇原班人馬向山東方面移動,大概不會錯誤。從以后作為明初倭寇出現的日本人與朝鮮的倭寇都是同一批日本人這一點來考慮,也可以很容易想象到山東倭寇的實體。”
換而言之,侵擾山東的倭寇與侵擾高麗的倭寇都是相同的一班人馬。
2,當年毛貴下山東,走的就是海路。
“毛貴得海船由海道長驅,破益都。”
觀毛貴陷山東的行軍路線,亦是先沿海而內地,由膠州,然后克益都,得濟南,則他用海船走海路下山東,應該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