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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求和

  人間四月芳菲盡。

  不知不覺,三月的暖春悄悄溜走,遼東已經進入了四月。四月的天空澄澈如鏡,這中國的北疆天高氣爽。接連下了兩三天的細雨,把城里城外清洗得干干凈凈。天空是蔚藍的,大地是碧綠的,處在群山環繞之中的高州城,就如一顆剔透的明珠,再看不出半分才經過一場戰斗的模樣。

  海東的后續部隊,從遼東各地絡繹趕來,城中根本住不下,城外的大營里也早已住滿了士卒。沒有警戒任務的二線部隊,——比如遼左等地來的屯田軍之類,由軍官們帶領著,或者修葺增高高州的城墻,或者在高州沿線一帶選擇合適的地點筑造臨時的堡壘。

  日夜不停。白天喧嘩陣陣,夜晚火光朝天。

  如果恰好逢上天氣晴朗的日子,數十里開外,就可以遠遠地看到高州城頭、以及左右的層巒疊嶂之中,茂密的樹林間,到處插滿了海東的軍旗。——雖然實際上,插軍旗的地方多數只有幾個士卒看管。

  但聲勢非常驚人。

  這是鄧舍故意為之的。他放出去的風聲,號稱帶了“十五萬”大軍。不過相比孛羅帖木兒,他的這番吹噓盡管帶了極大的水分,仍舊不免大大遜色。要知,那孛羅帖木兒可是號稱三十萬雄師。至于其中究竟有多少的水分?就像是孛羅帖木兒至今沒探出來他的真假一樣,他也一樣沒能查明孛羅的虛實。

  “頂天了,五萬人。”

  例行的每日軍議上,左車兒伸出一個巴掌,這樣說道。

  他轉著頭瞧了瞧周圍諸將的神色,接著分析道:“去年孛羅打豐州,號稱多少人?也是三十萬!其實有多少?怕連五六萬都不到吧?再說了,這都多少天了?咱打下高州都八天了。他在興和那塊兒足足已經待了十幾天,按兵不動。他要真有三十萬人,會等到現在?他有十萬人,都不會等到現在!

  “且,大都左近,因為漕運不通,能從江南運來的糧食越來越少,這幾年都在鬧糧荒,自保不及。數萬人的糧餉是個極大的數目,既然大都指望不上,孛羅便只有從山西輸送。興和距離大同數百里,他帶的人馬如果超過五萬人,單只路上的損耗他就受不了。”

  “因此,…”左車兒斬釘截鐵地又重復一遍:“頂天了,五萬人。”

  對他的判斷,鄧舍還是很贊成的。

  左車兒做為上馬賊的老兄弟,鄧舍的前任親兵長,不但資歷老,勇敢善戰,并且擅于學習。自從外放以來,他從千夫長到萬戶,再到如今的翼元帥,一步一個腳印,都做的有模有樣,成長的很迅速,屢經陣仗,多次立下功勛。是鄧舍重點培養的一個對象。

  鄧舍贊賞地看了看他,道:“我也是這么認為的。…,不過,他帶了多少人并不重要,麻煩的是,他龜縮在興和,不進、不退,竟然好似有了些打持久戰的意思。這就有些棘手了。”

  左車兒說道:“我海東年后至今,幾乎無日不戰。對這個情況,孛羅帖木兒不會不知道。相反,這大半年來,他卻沒打過什么仗,養精蓄銳,兵精糧足。如今他駐軍不動,肯定是要想與我軍比一比耐力。說不定他以為我軍早已疲憊,不戰而就能把我軍拖垮。”

  在當初商討是否該支援上都的軍議上,劉世民、劉世澤兄弟兩人就曾對此做過很深入的討論。他們的意見與左車兒的分析基本上一樣。

  鄧舍皺了眉頭,說道:“他要指望以此來拖垮我軍,顯然是不可能的。我軍打南高麗,動用的都是海東的糧儲。遼左的屯田所得,卻是基本沒動。加上遼東各城的儲備,供應我三萬人馬的所需,綽綽有余。這一層,我倒是并不憂慮。

  “只是,上都那邊,程思忠連日來發了數次急報。說上都周圍漠南的韃子,蠢蠢欲動。并且上都的存糧沒有多少,現在他又不敢隨意出城哨糧,至多還可以堅持半個月。如果孛羅一直按兵不動?…,雷元帥,你熟悉上都內情,把你知道的給諸將講一講罷。”

  “程元帥的憂慮并非沒有道理。上都軍的老卒大多被末將帶走了,剩下在城中的,多數皆為新卒。如果糧食出現問題,上都我軍必然軍心不穩,沒準兒會產生內亂。”

  雷帖木兒不花面帶憂色,欲言又止。鄧舍問道:“你有什么建議?盡管說來。”

  “末將以為,既然孛羅按兵不動,我軍又糧草甚豐,不如遣一支軍馬,給上都送去一些。也好借此安撫上都的軍心。”

  鄧舍沉吟片刻,搖了搖頭,道:“高州到上都有幾百里地,沿途多有韃子的守軍。我以一支孤軍押送糧草招搖過境,豈不是羊入虎口?雷元帥,你這是關心則亂。此策,實不可行。上都缺糧的問題該怎么解決,咱們需得另想辦法。

  “…,不過,先遣些人馬打出救援的旗號趕赴上都,以安撫其軍心,倒還是可以的。”

  他不動聲色地瞅了雷帖木兒不花一眼,笑道:“這項任務便由雷元帥擔任如何?”

  雷帖木兒不花道:“正因為末將熟悉上都的內情,所以末將不能接受這項任務。”

  “噢?為何?”

  “末將若是去了,那么以后丞相與上都彼此的軍報來往,就再沒有互相熟悉的人可以傳達。并且事若有急,丞相的身邊更不能沒有了解上都虛實的人出謀劃策。因此,末將隨丞相在外,更勝過回去上都。”

  鄧舍對他的回答很滿意,不再試探,從帳中諸將中挑出了一個將校,撥與五百人,令其星夜奔赴上都。同時給程思忠傳去鄧舍的請求,要求他務必安撫好軍心,團結內部,堅守住城池。至于外部的敵人,則請他大可放心,自有海東應付。

  正商討間,有一人快步走了進來。

  眾人抬頭看時,卻是洪繼勛。但見他眉眼帶笑,似是碰見了什么喜事也似。——,因為鄧舍把城中政務與軍中雜務,并及增高城墻、修筑堡壘等諸般事務全部一股腦兒地交給了他,故此他沒有參加軍議。

  他手中拈了兩份軍文,微微朝諸將拱了拱手,對鄧舍興沖沖地說道:“主公,好事也!臣適才接連得了兩份軍文,一份從遼陽來,一份從上都來。主公且請猜猜看,講的都是何事?”

  他沒頭沒腦的,忽然來了這么兩句。鄧舍微微一愣,他的思路還在程思忠與孛羅的身上,自然首先想到了上都。他說道:“一份從上都來?好事?可是程元帥城中乏糧的情況,得到了好轉么?”

  “非也。”

  甚少見洪繼勛賣關子,鄧舍頓時來了興趣。上都還能有好事?不是乏糧的窘狀得到了好轉,就必然是漠南的元軍出現了變化。他問道:“然則,可是漠南韃子有變?漠南沒有坐鎮一方、有足夠威望的韃子統帥,莫非,…,韃子出現了內亂?”

  “哈哈。雖不中,亦不遠矣。”

  洪繼勛展開上都傳來的軍文,呈給鄧舍。鄧舍一目十行,匆匆看過,拍案大喜,又將軍文遞給了雷帖木兒不花,環顧諸將,說道:“嶺北的韃子陽翟王擁眾數萬,裹挾當地的幾個宗王,起兵反了。”

  這陽翟王,堂中諸將都有耳聞。

  此人乃窩闊臺大汗第七子滅里大王之后,世鎮北藩,是蒙古的一個宗王,黃金家族的直系后裔。中原內亂以來,嶺北沒有受到戰火的波及。本來元帝去年就曾下詔,命他們起兵南下,幫助剿滅紅巾的。卻叫陽翟王以為有機可趁,“肆為異圖”。

  嶺北的居民,盡為蒙古部落,保持著游牧的風俗,散則為民,聚則成軍。因此,他短短的時日,便聚集起了數萬的軍隊。其實,陽翟王早在兩個月前就已經豎起了反旗,只因為上都孤城深入,在漠南、漠北的消息并不靈通,故此最近才剛得知。

  雷帖木兒不花倒抽一口冷氣,霍然起身,倉皇間險些把案幾上的茶碗撞掉,他急聲說道:“漠南、漠北的重鎮,沒有強過上都的。陽翟王反,他由嶺北而入漠南,要想進入腹里,首先攻打的定然便是上都。這,這,…,何喜之有?”

  “陽翟王或許會如雷元帥所言,首先攻打上都。但是試問雷元帥,如果真的出現了這樣的局面,屯軍興和的孛羅該如何自處之?他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呢?”

  “這?”

  是呀,一邊是紅巾,一邊是造反的陽翟王。面對如此的形勢,孛羅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呢?他是會眼睜睜看著上都落入陽翟王的手中,抑或是會立即起兵,搶在陽翟王攻打上都之前,先把上都攻克占據呢?

  如果從軍事角度來看,當然是前者為上。坐山觀虎斗。先等紅巾與陽翟王拼出個勝負,然后坐收漁翁之利。但是,元帝會給孛羅帖木兒這個機會么?即便給了孛羅帖木兒這個機會,孛羅有膽量冒這個風險么?

  陽翟王可與紅巾不同,他是窩闊臺的后裔,當之無愧的黃金家族,在漠南、漠北頗有號召力的。如果坐視他攻下上都,漠南、漠北的蒙古部民會不會轉而支持他呢?哪怕這個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孛羅也絕對沒有膽子來承擔如此嚴重之后果與責任。

  即使從他自身的利益出發,他也不會做出這個選項的。北有陽翟王,南有紅巾,側有遼東,大都與他的部隊夾在中間,下場如何,不言而喻。

  雷帖木兒不花恍然大悟。

  左車兒也同時猜出了洪繼勛與鄧舍不憂反喜的原因,他說道:“難怪孛羅帖木兒按兵不動!說不定,他比咱們更早得知的消息。這會兒他屯軍興和,遲遲不動,是不是就有這個因素在內呢?”

  “不是‘說不定’,而是肯定!孛羅之所以遲遲不動,絕對就是因為陽翟王。甚至,他此次突然發兵攻打上都,弄不好也是因為這個陽翟王!”

  “洪先生的意思是說?”

  “陽翟王起兵作亂,這是何等的大事?上都程元帥部情報不靈,大都則不然,它定然會在第一時間得知。

  “那么,正如雷元帥適才所講,陽翟王要想南下腹里,肯定要首先攻取上都,以免去后顧之憂。吾料韃主無非有兩條應對之策。一則,即刻遣大都軍馬北上,壓迫陽翟王不得出嶺北半步。二則,遣一上將,搶先一步展開對上都之攻勢,斷其后路。待奪取上都之后,再聯合大都軍馬,從而兩路合攻,一舉將之剿滅。”

  洪繼勛轉過頭,對鄧舍說道:“為了證實臣的判斷,臣已經遣派快馬,急往興和西部打探去了。只要發現有元軍大部隊北上的跡象,那么,臣的判斷就敢說確實無誤了。

  “…,不管怎么說,孛羅的真實意圖,他為什么突然進攻上都,又為什么戰也不戰,退又不退,首尾兩端,觀望不定,我軍現在才算是一清二楚了。接下來的仗該怎么打,尚請主公早下決定。”

  鄧舍為了顯示穩重與老成,近日正式蓄起了胡須。他撫摸著下巴上修剪整齊的胡髭,從歡喜中慢慢平靜下來。

  他道:“以目前的局勢來論,接下來的仗該怎么打,也無非就是兩策。要么我軍先動,先發制人;要么等孛羅先動,我軍后發制人。”

  洪繼勛原先提出的戰術是等孛羅先動,不過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初他們判斷錯了孛羅攻打上都的真實意圖,現在發現戰局出現了變化,有意料之外的情況發生,隨后的戰術部署自然也應該隨著做出調整。

  先發制人與后發制人兩者各有利弊。

  后發制人較為穩妥,不足之處是耗費糧草太多。高州還好說,上都堅持不了太久。先發制人有些急進,有利的地方是只要獲得一場大勝,孛羅顧忌陽翟王的聲勢,勢必就會放棄上都。畢竟他的主要目標,不是上都,而是陽翟王。為了上都損兵折將過多,不利平亂。

  鄧舍分析孛羅的心態,說道:“兩害相權取其輕。

  “相比陽翟王,對韃子皇帝、對孛羅來說,上都軍的損害反而是小的。我軍若選出數千精銳,奔襲興和,只要取得一場勝利,給孛羅以較大的殺傷,示之以威,使得他明白繼續攻打上都是件得不償失的事兒。這場仗就算是打完了。上都也就太平無事了。唯一的問題,我軍要是奔襲,有幾分的勝算?”

  左車兒、雷帖木兒不花諸將分別發言。

  有的認為勝算大,有的認為勝算小。認為勝算小的,又參加過早先軍議的行樞密院官員,重新搬出來劉世民、劉世澤兄弟當時的諫言。認為勝算大,也參加過那次軍議的將校,則搬出來楊行健等人的言論。兩廂里辯論不休,爭吵一團。

  鄧舍閉目深思多時,心中有了定論。

  他卻不先說,制止了諸將的爭論,問洪繼勛道:“先生說有兩件好事,另一件是什么?”

  “遼陽軍報:納哈出遣使求和。”

  1,順帝。

  這時的元帝名叫妥歡帖睦爾,廟號是惠宗,順帝這個號,是朱元璋送給他的。因為朱元璋認為他滅國前夕,不背城一戰而舍棄大都,逃竄漠北,是順天應命。其實,順帝不但在逃竄漠北上是順應了天命,其它還有很多次類似的舉動。

  比如陽翟王造反,派了個使者質問順帝,說:“祖宗以天下付汝,汝何故失其太半?何不以傳國璽授我,我來做帝位!”順帝回答道:“天命有在,汝欲為則為之。”意思就是說:“看天命吧,你想做,就來試試看。”很不慍不火,頗有風度。

  在這之前,“關先生破上都東向,有勸順帝出奔,帝大言:‘無妨,自有福來,何奔之有?’”在這之后,“明將入京師,有勸順帝留守,帝但觀天文,搔首無言,繼而出奔。”

  順帝出奔到上都,有一天,“有狐數頭入行殿,直至御座下。御史大夫阿剌不沙見上,極言亡國之兆。上曰:‘天意如此,朕將奈何?’”

  歷數元朝諸帝,短短數十年,有十幾個皇帝。元朝的帝位之爭是非常激烈的,最短的在位只有一個月,大多數二三十歲就崩了,最小的才六歲,還有一個只有八歲。或因宮廷政變、或因軍事兵敗而死的,就有三個皇帝。

  只有世祖忽必烈與順帝兩個人在位的時間最長,甚至,順帝還超過了忽必烈。

  忽必烈在位三十五年,順帝在位三十六年。中間的那幾個元朝皇帝的在位時間,加在一起也不過才總共三十八年。

  順帝不嗜酒,好書畫,能觀天文。他小時候被流放到高麗,13歲登基做皇帝。權臣盡數死在其手,殺一品大臣數百人。他有魯班天子的稱號,曾鑿地道去看天魔舞。他信奉佛教,喜歡歡喜禪,卻也設置經筵,聽漢人的儒生講解經典。他有著可以查證的蒙古血統,但當時傳聞,他是宋朝皇室的后裔。

  他登基之初,有權臣伯顏;到了后期,有軍閥內戰,皇太子爭權,但是他的帝位卻一直坐的穩穩當當。他是元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他又是北元的第一位皇帝,竟以亡國之君,依舊面南稱孤,得以善終。朱元璋說他順應天命,誠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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