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畢千牛過來稟告,原來方補真來了。
他隨鄧舍一起下的鄉,回來后,遼陽降官們約了一起酒宴,單單少了李敦儒一人。方補真自告奮勇去催他,到他家中,不知怎么發現少了李阿關,三言兩語一說,李敦儒心中有鬼,露出了馬腳。
方補真聞言之下,勃然大怒。
他脾氣古怪,平常時候,可以和顏悅色的,怒氣一沖頭那就是六親不認。當場痛罵了李敦儒一頓,罵了不解氣,連踢帶打,又與他肉搏了一回。可憐李敦儒一直擔任文職,沒經歷過陣仗,當之無愧的文弱書生,豈會是他的對手?
方補真好歹見識過大場面,略通騎射,不敢說技擊精湛,至少身體健壯的。再加上李敦儒自認有錯在先,絲毫不敢還手,一頓揍挨下來,就不是貓兒撓了臉,鼻青臉腫的,簡直大象踩了腰。
打完了李敦儒,方補真怒氣不見消減,反而越發勃然。雖然李敦儒沒做辯解,然而這種事兒,顯然不可能剃頭擔子一頭熱,李敦儒無恥不假,鄧舍也好不到哪兒去。當下,他怒火沖天地就來尋鄧舍的晦氣了。
所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他與李敦儒貼身近戰,李敦儒下意識地掙扎拉扯還是有的,他身上衣服難免有些衣不蔽體,院門外的侍衛見他這副德行,自然不肯放他入內,因此,引起了爭吵。
還好,方補真曉得輕重,沒在鄧舍府門外破口大罵,不提前來為的何事,喝斥府門外侍衛之余,只說快快通傳。
聽了畢千牛說完,鄧舍嗡的一聲頭就大了。他做賊心虛,一聽之下,料敵如神,頓時猜出了方補真的來意。急忙打發走了李首生,繞著室內轉來轉去,說實話,他還真不敢見方補真,對畢千牛道:“速去請了姚先生來。”
畢千牛提步就走,鄧舍叫住他:“放了方大人進來,…別帶入這里,找個廂房請他稍等片刻。”
“是。”
畢千牛欲待又走,鄧舍二度喚回了他:“回來,…就說,我正有公事,請他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是。”
李首生、畢千牛等各自退下。便如開了個五味鋪,酸甜苦辣咸,想到方補真那一句招牌也似的“哇呀呀,我要噴你了”,鄧舍不覺惶惶然;想起李敦儒無恥獻妻,陷他于今日之境地,他不禁發怒;想起前天怎的就鬼迷心竅,笑納了李阿關,他又不由懊悔;想起這事兒若要傳出去,引文武恥笑,他忍不住滿面通紅,羞愧難當。
適才見李首生時的歡喜之情早就不翼而飛,掌軍以來,他從沒有過類似的失措。千頭萬緒涌上心頭,他望著夜色,喟然長嘆,道:“一失足成千古恨。”
堂外的嘈雜聲越來越近,他怕方補真瞅見,忙躲入堂后帳內。想了想,不保險,他畢竟熟讀兵法,轉目一看,堂門要是失守,他豈不就是了甕中之鱉?不妙,不妙。他想到此節,慌忙幾步躍出,吹熄了堂上燭火,黑漆漆一片,溜到門邊,側耳傾聽,只要風聲不對,立刻拔腳奔出。
方補真那大嗓門,夜色中傳出極遠,嚷嚷著道:“主公呢?主公呢?”鄧舍低聲說道:“不在。”
不知方補真沖誰叫嚷:“你個小小侍衛,知曉俺是誰人么?堂堂三品大員,放開俺!放開俺!”鄧舍心想:“不能放!”方補真叫道:“再不放手,哇呀呀,俺可要噴你了!”鄧舍心道:“噴了也不能放!”
其實,自納了李阿關之后,鄧舍就隱約覺得,這事兒絕不算完,定有下文。豈不見,次日就被姚好古發現了么?
姚好古忠心,不會為難他;文華國等知道了,至多一笑了之;即便洪繼勛,也不會為此發怒,甚而他根本不會把這當回事兒;至于吳鶴年之流,沒準兒贊他風流雅事。怕就怕方補真這樣的人知道,結果呢,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方補真去的廂房,離大堂不太遠,他暴跳如雷大吼大叫,聽的鄧舍度日如年坐立不安。
不多時,姚好古到了,侍衛將他引入堂內。
他路上問侍衛:“怎么?發生甚么事兒了?”那侍衛實話實說,道:“不曉得。方大人一來,就開始大叫大嚷,衣冠不整的。”他做侍衛這么久,從不曾見過這等膽大包天、喧嘩丞相府的人,欲言又止,忍不住問道,“方大人,不會有痰氣吧?”
姚好古苦笑,道:“難說,難說。”
入得大堂,伸手不見五指,驀然間眼前轉出一人,嚇了姚好古一跳。那人開口說道:“姚先生,你來了。”姚好古借月光辨認清楚,正是鄧舍,手扶腰帶,看起來氣定神閑。那侍衛躬身退下,姚好古道:“卑職見過主公,…發生了何事?”
鄧舍面色微紅,虧得堂內漆黑,姚好古瞧不見。他道:“我聽說今夜,遼陽舊官聚會,大約方大人也在此中。…噢,那李員外郎或許也赴了宴席。”
遼陽舊官聚會,姚好古是知道的,請客的帖子也下到了他的府中,不過他為人謹慎,不肯去參加這種宴席,故此沒去。此時聽鄧舍一說,雖然他言詞閃爍,姚好古恍然明白。主公有事,臣子豈可推脫?姚好古長揖到底,道:“主公但且寬心,卑職這就去看看。”
姚好古自去廂房,屏退了侍衛,低聲細語,問道:“拾闕,你要做魏征么?”
他到底了解方補真的脾氣,一針見血,說中了方補真的心事。他與方補真名分上下尊卑,實有師生情誼,方補真再盛怒,也需得看他三分薄面,收了聲,道:“魏公,做臣子的典范。卑職不才,為海東之百姓,愿為主公之銅鏡。”
“太宗玩鳥,愛不釋手,適逢魏征奏本,太宗乃藏鳥入袖。魏征欲提醒太宗不可玩物喪志,于是長篇大論,悶死了那只鳥。拾闕,我來問你,魏征與太宗大吵大鬧了么?”
方補真道:“沒有。”
姚好古問道:“太宗知道了魏征的用意么?”
“知道了。”
“柔能克剛;剛極易折。這八個字,兩句話的意思,你知道么?”
“知道。”
姚好古道:“主公,擁十萬之眾,據千里之地。納哈出,一時之雄,數敗主公之手;囊加歹,名將之后,二十萬精銳全軍覆滅。主公一怒,可千里流血;主公一言,可驅百萬眾赴死。如今,主公躲入漆黑堂內,不敢明燭,繞是彷徨而不敢見你,是怕了你么?”
方補真不語。
姚好古道:“你不過區區一書生,力不足百斤,手不可縛雞。主公豈會怕你?主公雖年少,少文學,有知榮辱之心,有聞過而改之志。主公敬懼的,實為主公自己的良心。你欲做魏征,很好;但犯言直諫,也需講究火候。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
“主公已經知錯,你還要主公當面對你道歉么?你如果要出風頭,想借主公之威名,留你青史之傳名,你可以繼續大鬧。你如果有忠貞之心,確為海東百姓,確想做主公之銅鏡,適可而止。”
姚好古轉身走出,方補真遲疑片刻,跟著走了出去。
“你先回去罷,我有話要與主公說。”
方補真躬身應命,自去不提。姚好古兜轉回堂內,鄧舍等的焦急,急切問道:“怎樣?”姚好古道:“拾闕所為,實際為主公著想。他年輕氣盛,城府不足,便如璞玉,渾然未鑿。卑職請求主公,萬萬毋因之而怒。”
鄧舍壓根兒就沒發怒,他道:“自然,自然。方大人走了么?”
姚好古點了點頭,道:“拾闕雖然走了,請主公莫忘今日之尷尬。”鄧舍長出了一口氣,道:“只此一回,絕無下例。”
他是真的頭疼,往日專心征戰,很少犯錯,即使犯錯也是軍政方面的錯誤,沒有私生活上的過失。方補真今天這一出,叫他深刻明白了“主公無私事”的道理。他既登上了高位,享受著一呼百應的尊榮,他就要承擔相應的責任,不可恣意妄為。
他下了決定,明日就送李敦儒去雙城,免得議事見面,兩人難為情。
一天天,忙碌中過去。方補真大鬧丞相府,很快就沒人再提起。姚好古、方補真保密得當,隨著李敦儒的離去,他獻妻之事,慢慢變成了一個消失的秘密。就連鄧舍,也只有在見到李阿關的時候,在他在她的身上肆意釋放壓力的時候,才會將此事想起。
屈指算來,距離春節,不過七八天的時光了。
這海東行省的第一個春節,無論洪繼勛、姚好古,抑或文華國、趙過,都提議要大辦特辦。征戰了這么久,終于有了自己的地盤,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相比大亂的中原,算得上境內太平。每個人都有重溫少年時、亂未起時正常生活的憧憬,鄧舍理解他們的心態,同意了他們的建議。
城中到處張燈結彩,平壤府竭盡所能,給每戶人家分發些許新年的禮物,這是鄧舍特別提出的要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百姓不樂,只官僚痛快的話,這春節就過的沒意義了。
這一日,有信使從山東來,帶來了李首生與任忠厚的信箋。
鄧舍先不看李首生的信件,展開任忠厚的,上邊洋洋灑灑許多文字,粗粗看過,不外乎恭祝新禧之類的話語。隨信而來的,有幾大箱禮物,一部分為任忠厚送上的,一部分為王士誠、王夫人的回禮。
就在幾天前,鄧舍給他們送去了一份新春大禮,此外,另有給小明王、劉福通的禮物,也一并遣人送去了。
任忠厚的信封中,夾雜有一頁高麗紙,疊了個回文結,色澤淡青,帶有幽香。只寫了兩句詩:“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字體娟秀,鄧舍早認的爛熟,正是王夫人的筆跡。
放下這封信,再去看李首生的。
李首生第一批過的海,為了保證隱秘,他沒與任忠厚聯系,偽裝為商人,已經立住了腳。選出的間諜先后浮海三批,每批三組,兩批去了河南,一批留在山東。李首生信中,用隱語、密碼,詳細報告了種種具體的經過。
時日尚短,人員不曾到齊,還沒有正式展開情報活動。他打算趁春節,叫先過海的間諜們,走走當地衙門的關系,為下一步的行動鋪路。鄧舍用人不疑,深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必要性,給了他便宜行事、臨機決斷的權力,看過之后,簡單回信表示知道了,沒有干涉。
處理過此事,下午,雙城吳鶴年派來了信使,一樣的禮物送來,一樣的提早拜年。同行的,還有兩個鄧舍特地吩咐帶來的人。
一個藤光秀,一個菊三郎。本為倭寇,河光秀打雙城海外島嶼時,抓住了他們。
鄧舍出征遼東,丟了他們給吳鶴年,叫他們聯絡日本本島的倭寇,給其軍械、賞其銀錢,騷擾高麗南部。他兩人差事辦的不錯,幾個月間,聯絡了十幾股大小倭寇,合在一起,竟有千許人,擾的高麗王焦頭爛額,自顧不暇。海東行省能得南疆數月無戰事,他們功不可沒。
這次大封群臣,他兩人也得了個小小的職位,任職雙城府。
“見過丞相大人。”這兩人很努力,幾個月不見,學會了漢話,有些磕磕巴巴,但聽與說都沒問題了。
“起來罷。”
藤光秀與菊三郎恭恭敬敬地起來。他們的恭敬發自肺腑的,元朝兩次侵日,說實話,倭人對元朝有仇恨、有懼怕,因所謂的“神風”,也有那么點自大。但數千年中華文明的影響之下,天朝上國到底是天朝上國,能得個上國的官身,他們非常自豪。
縱然這個上國只是中國的一個割據武裝,可在他們看來,縣官不如現管,海東一帶,還有誰比得上鄧舍?對蠻夷之屬,純粹教化,見效不見得好;實力才是唯一的武器。
“我聽吳郎中講,你兩人做的不錯。甚好。我平時公務繁忙,沒機會約你二人見面。趁著年底,大家都比較清閑,特地叫你們來,不為別的事兒,當面感謝你兩人的辛苦。”鄧舍和顏悅色,說道。
藤光秀誠惶誠恐,道:“為丞相老爺效勞,小人榮幸的有。丞相老爺的夸贊,小人不敢當的有。”
“你的哥哥,藤次郎,怎的沒來?”
藤次郎本為藤光秀這股倭寇的頭目,后來吳鶴年羈縻得法,他們索性也投了雙城府,在雙城府的大力幫助下,接連吞并了好幾股小規模倭寇,人數有四五百人,是為騷擾高麗南部的主力。
“小人的哥哥,次郎,前數日帶隊去了高麗南部。丞相的命令,他沒有見著的有。”臨著過年,藤次郎打算再撈一把。他歷次的搶掠所得,雙城府只象征性地收一點,因而他極其賣力。
“噢。”鄧舍頷首,與他二人閑聊幾句,問道,“聽說你們甚少回去鄉里,可曾想家了么?”
游子誰不思歸?往日因逃卒的身份,他們回不去鄉里,如今得了大宋的官身,當然有衣錦歸鄉的念頭。尤其每逢佳節倍思親,藤光秀與菊三郎倒也實誠,眼圈一紅兒,道:“家中老父母的有,回家的想。”
“我卻有一事,交給你們。正好,你們也可以回鄉一看,可好么?”
1,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方:筏子。
出自《詩經•漢廣,這一句話的意思是:江水很長,沒辦法坐筏子過去。以漢水不可渡比喻游女之難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