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哈出的陣勢分作三線。
第一線步多騎少,以步兵為主力,放在中間,主攻高麗營的營地、工事;少部分的騎兵放在兩翼,牽制、掩護。第二線為主力騎兵,用來沖擊步兵攻破的地方,加大勝利的成果。第三線為輜重部隊,留守,當后備隊,同時負責勤務工作。
此一陣型學自唐太宗,不過在各線的具體分工以及運用上稍有區別。
相比之下,慶千興的對策就簡單許多,“他強任他強,清風撫山崗。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騎、步諸般兵種相加,不同的天時地利,可以變化的陣勢無窮無盡,然而萬變不離其宗,他只取一個“守”字。
遼陽城外,高麗營全軍收縮,負隅頑抗。納哈出往哪兒打,慶千興就往哪兒增兵;納哈出故意露出破綻,慶千興只當沒有看見。簡而言之一句話,你來打,我就守;你不打,我也不追。
野地攻防戰中,守方有工事,器械準備充足,占據了地利。若兩軍戰力相差不大,對攻擊一方來講,要想速戰速決,非用奇計不可。最叫人頭疼的,就是眼下這種情況,納哈出便如老鼠拉烏龜,無從下口。
“慶千興個土賊!”
納哈出這樣罵道,他扒拉著地圖,看了半晌,問道:“東牟山的紅賊殲滅了么?”
東牟山有慶千興部千余人,納哈出主攻前,為防止他們威脅己方的側翼,遣派了乃剌吾前去奪取。有幕僚道:“東牟山的紅賊反抗雖然頑強,不過人少。劉將軍上午送來軍報,至遲入夜就能奪下此山。”
“入夜?”
納哈出抬頭望望帳外,剛過午時。他斷然否決,道:“告訴乃剌吾,再給他兩個時辰,酉時前,本相要聽到捷報!”
“兩個時辰?”
“不錯。我軍已與遼陽開戰,至今兩日,但鄧賊依然屯軍不動,楊萬虎部雖連連后撤,然而三次撤退,只不過撤了九十里,覬覦不舍廣寧之心,昭然若揭。九十里的路程,朝發夕至,他隨時可以重新進入廣寧戰場,如今廣寧那邊兒戰事吃緊,王爺一日三催,明后日即將發動總攻。
“當此關鍵時刻,我軍絕不可給他任何僥幸、摻和其中的機會,必須打疼了他,叫他老老實實地回來遼陽。”
納哈出攻打遼陽,一來圣旨所令,二來唇亡齒寒。囊加歹敗,則遼東僅存沈陽,孤木難支,早晚覆敗。故此,囊加歹要求他引回鄧舍,確保廣寧戰事不會生變,他配合起來,倒是頗為堅決的。
“相爺打算怎么打?”
“這幾天霧氣不斷,入夜必起大霧。拿下東牟山,就等于打開了紅賊的東大門。傳令乃剌吾,酉時前必須攻克東牟山,戌時休整,亥時造飯,子時前后,趁霧氣突襲紅賊側翼!”
“是。”有幕僚接命,自去通知乃剌吾。
“傳令前線劉探馬赤,從現在起,直到入夜,猛攻紅賊營盤不休,半刻鐘不許停下。待到子時,本相要親率生力軍,呼應乃剌吾。敵營不破,誓不罷休。明日早晨,老子要進軍到遼陽城下!”
好在這兩日的霧氣,較之前數日小了許多,要像前幾天那樣,大霧一起,對面看不見人,納哈出的總攻會費勁很多。
這一刻的天時,似乎微微偏向了元軍。就在元軍拿下東牟山,準備發動總攻的前刻,夜色與漸漸起來的霧氣中,武平城東八十里外,有一隊騎兵偃旗息鼓,人銜枚,馬裹蹄,悄無聲息地過了牤牛河。
引軍的將軍身長九尺、腰帶十圍,貫甲跨馬,橫放鐵槍。卻不是陸千十二是誰?
他奉鄧舍的軍令,偷襲懿州。至于怎生混過元軍的沿線營盤,說起來簡單,不外乎兩個要點。第一,偽裝,穿元軍盔甲、打元軍旗幟,扮作元軍的模樣。第二,化整為零,三千人分作四五隊,多的近千,少的數百,根據細作繪制的地圖,由鄉導帶著避開元軍嚴密防守的所在,專走小道,穿插潛行。
灰蒙蒙的霧氣,遮掩了遠山近水。若論遼東的繁華,首講遼左、遼西,過了武平與川州,再往北,就入了寧昌路的地界。
寧昌路為亦乞列思部的封地,西和弘吉剌部的封地全寧路相比鄰,這兩個部族皆為漠南五投下之一。投下的意思,即為封地、采邑。五投下大多本不在漠南,忽必烈開金蓮川幕府后,將他們遷徙至此。
囊加歹率領的探馬赤軍主力,便是由他們組成的。這些地方的蒙人很多,官方牧場之外,王侯貴族開辟有許多的私人圈地。每逢春夏,山林郁郁,野鹿成群。天氣晴朗的日子里,放眼遠望,風吹草低見牛羊。遼東之地,民風剽悍而粗獷,不止男子善騎,許多的女人也馬術出眾。戰亂未起的時候,常有男女縱馬加鞭,馳騁原野。
陸千十二曾經聽軍中遼東老卒講過,太平盛世的使節,在遼東,旅人遠行,甚至不需要隨身攜帶干糧,逢人居可直入其室,主人必進雞黍或屠豚,備芻豆以飼馬騾,而根本不問客人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客人臨走了,分文不取。
很有古風。
叫人聞聽之下,悠然神往。可惜如今戰火連天,往日的景象不復再現。至正十九年的冬夜,陸千十二策馬霧中。為隱藏行蹤,他們沒有打火把,完全憑借向導對地形的熟悉,可以說睜眼瞎也似的行軍。
三千人分作了數股,他帶的這一隊人數最多,八百多人。長長的隊列,前后緊跟,人馬無聲,便如條長蛇,默默無息地穿行在夜霧之中。有軍官殿后,防止士卒掉隊。天黑有霧,一旦掉隊,很難重歸建制。
到目前為止,他們行進的還算順利,過了川州十幾里,尚且沒遇到一支元軍的巡邏。不過陸千十二不敢掉以輕心,他深知責任重大,輕輕安撫著不安的坐騎,他小聲問鄉導:“韃子的第一道防線,離咱還有多遠?”
霧氣里看不清遠方,向導就近辨別周邊景物,回答道:“大約十七八里上下,有個村子,駐扎了韃子的兩營步卒。小人曉得條小路,可以繞過去,那里雖也有韃子看守,不過人數不多。就是道路崎嶇了些。”
陸千十二出軍前,鄧舍特地撥給了他許多百岔鐵蹄馬之類,擅長跋山涉水的,道路崎嶇些倒是不怕。就是如何不動聲色地殺了看守小路入口的元軍,有些麻煩。
不過,他好歹從軍多年,類似的小規模突襲戰打過不少,有經驗。當下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叫過來兩三個勇猛將校,吩咐挑選精銳老卒,由向導領著,先摸過去外部包圍,隨后滲透潛殺,如此這般,為大部隊開路。
根據細作的探查,元軍各營間,彼此一日早晚兩報。也就是說,殺了這股看守小路的元軍后,駐扎在前方村中的元軍,會在明日清晨得知消息。他們或許不會追擊,但肯定會上報后方,不過有了這一個晚上的時間差,到那時候,陸千十二早就不知奔馳出多遠了。
元軍防線甚長,即便他們定然會因此加強防御,但趁著霧氣,還是有可趁之隙的。唯一的麻煩,就是懿州會提前警備,鄧舍暗中有過交代,陸千十二自有對策應付。他與其它幾股軍馬約定了三日后會師,按他目前的行軍速度,晝伏夜行,趕得及。
他望望天色,卻有別的擔憂:“霧要一停,不好混過去。”潮濕的冷霧,不及前幾天濃了。他下了決定:“全軍提速,爭取兩天到達。寧愿在懿州城外多等一天,也不能因了霧氣失約晚到。”
“我軍深入敵人腹地,速度太快的話,不好隱藏,需得小心暴露。”
“全軍隨時備戰;加派前邊斥候的人手,擴大警戒范圍,多散出五里便是。”陸千十二毫不猶豫,他心意已決。軍法失期當斬,砍頭小事兒,不過一死而已;倘若誤了鄧舍的大事,萬死難贖其罪。
霧掩遼東,夜色沉沉。
陸千十二軍令一下,三軍行動。繞過前邊村子,折入山林小道。數百人偃伏其外,潛行入元軍哨卡的老卒,貓著腰,落足無聲,寒的短刀,穿透敵人的咽喉骨,元軍士卒悄然倒地,鮮血如噴泉般瞬時染紅了灰霧。
灰霧中,轟然巨響,入耳叫人心跳腿軟。
由陸千十二部向南,一百多里外的廣寧城。城上城下,正在廝殺鏖戰的雙方因這巨響而短暫停頓,隨之而來震耳欲聾的歡呼,無數的驚駭,千軍萬馬眾目睽睽,他們看見,城墻塌陷了一角。
元軍帥帳一桿大旗揮動,潮水似的的元軍蜂擁而上。聞聽有紅巾將校高呼,連點了三四個人名。凡被點到名的,無不奮然應答,卷帶本部,奔馳來救。矢石如雨,箭如飛蝗,為爭奪塌陷處的主導權,慘烈的肉搏再度展開。
潘誠提槍立在城頭,眼望無邊無際的霧氣,近處的元軍清晰可見,遠處的元軍時隱時現。
他回頭后顧,城中滿目瘡痍。
元軍集中了幾乎全部的火炮、石砲,日夜不斷地施放入城,莫說挨近城邊的房屋,就連城中心的一些民宅商鋪,也受到牽連波及。死在路邊的尸體,沒人去管,僥幸沒死的居民,由全副武裝的士卒看慣押送,川流不息運送各種軍械,他們的面容,人人帶著驚恐害怕。
“王宗哲走了幾天了?回來了么?”
這個問題,短短一日半夜,潘誠問了幾十遍。幕僚知他焦躁,絲毫不敢露出半分不耐,要知道,就因了些許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潘誠已經連殺了七八個人了。他恭恭敬敬地回答:“王大人前日去的武平,還沒回來。一來一回他得兩到三天,料來今夜不回來,明天肯定回來。”
“明天肯定回來?他怎么不到明年再回來!”
潘誠沒有預兆地突然發怒,暴跳如雷,指著城墻塌陷的地方:“你算算,這第幾次城墻塌陷了?明天回來?回來給老子收尸么?”他英俊的臉扭曲駭人,他平素極其注意整潔的一個人,此時卻顧不上理會衣甲上的鮮血、灰塵。
左右一個個仗馬寒蟬,噤口不語。
潘誠發了通脾氣,看著塌陷處,紅巾漸漸占了上風,心頭稍微一松。問過王宗哲的行蹤,他瞥了左右眼,欲言又止,似乎又有個甚么問題,想問又不敢問的模樣。幕僚知曉他的心意,卻只當不知道,裝糊涂。
他深深吸了口氣,改問另一個問題,他問道:“潘仁呢?有無軍報送來?閭陽軍情怎樣?老子催了他幾天了,為甚么到現在,他的軍馬還沒有來到?”
“三將軍上午送來了軍報,他前后派過兩次援軍,一次被韃子擊退,一次中了韃子的圈套,全軍覆滅。他下了軍令狀,說明日要盡起閭陽主力,不惜代價,務必突破韃子的封鎖,來救我城。”
“不惜代價?沒了老子,還能有他的閭陽么?”
潘誠咒罵歸咒罵,倒是沒責怪潘仁的的意思,頂多恨鐵不成鋼罷了。他有兩個弟弟,二弟潘信,驍勇善戰,前數日戰死在了前線。潘仁排行第三,官位挺高,大宋遼陽行省閭陽翼元帥,論能力,最差的一個。
閭陽萬余軍馬,與廣寧相隔不足六十里,中間攔截的元軍才數千人,他居然三番兩次沖不過來。潘誠微微后悔,當初不該送死了潘美,要他的義子潘美還在的話,憑借他“遼東紅巾夜明珠”的稱號,不失為一大臂助。
斯人已逝,想也無用。這個念頭一閃而逝,潘誠隨即把注意力投入了眼下,他終于還是問起了那個他最不情愿問起,也是他最迫切想答案的問題。迫切,是因為那是他唯一的救星;不情愿,是因為他怕失望。
“小鄧,來了沒有?楊萬虎部,來了沒有?”
沒人回答。
許久半晌,有個說道:“據報,這幾天納哈出不斷騷擾遼陽,楊萬虎部又有后撤的跡象。小鄧,…小鄧沒有動靜。”
潘誠捏緊了鐵槍,他看到塌陷處的紅巾,徹底擋住了沖襲的元軍。在他們的身后,很多的民夫冒著弓矢,抬著女墻、木墻,搬運著磚石,甚至死人的尸體,慢慢地堵住了缺口。他喃喃地道:“三天,第四處塌陷。”
烽火連天廣寧路。
1,寧昌路為漠南五投下之一亦乞列思部的封地。
1214年,蒙古軍分左右路伐金,亦乞列思部主孛禿率領左軍,攻占遼西豪、懿兩州,成吉思汗遂以此兩州地賜給孛禿。1285年,亦乞列思部主駐幕豪州寧昌縣,封其孫為寧昌郡王。1308年,駙馬阿失被封為昌王。1318年,設縣為府。1322年,升府為路。
2,金蓮川幕府。
1251年,蒙哥汗命其弟忽必烈總領漠南漢地軍國庶事,駐帳于金蓮川,建立了歷史上著名的“金蓮川幕府”。
3,許多的女人也馬術出眾。
“遼左女子善乘馬,較男子更勝。加鞭疾馳了無畏怯,而姿態更飄逸。偶有一二不能乘者必共笑之。”此則出自清人筆記,講述的約為滿人婦女,蒙人、滿人皆為擅騎射之民族,料來應有相仿之處。
4,主人必進雞黍或屠豚,備芻豆以飼馬騾。
“遼左風俗古樸,行旅有過門求宿者,主人必進雞黍或屠豚,備芻豆以飼馬騾,不問客之何來何往也。”
“行柳條邊外者率不裹糧,遇人居直入其室,主者所有出烹,或日暮讓南炕宿客,而自臥西北炕。馬則煮豆麥搓草飼之,客去不受一錢。”
此兩則一樣出自清人筆記。
柳條邊:清朝統治者為禁止漢人進入內蒙古和東北,實行種族隔絕,在遼寧和內蒙古修建的一道壕溝,沿壕植柳,因廣設柳樹,稱柳條邊,又名盛京邊墻、柳城、條子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