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三的判斷很準確。
文華國比去河邊打漁的李和尚回來的還早。東邊十幾里外,有個不小的村子。文華國沒有進去,遠遠得看了看,像是有人住的樣子。
“我看見了炊煙,還聽見了幾聲狗叫。”他向鄧三報告說。
鄧三對他說起了另一件事:“得派幾個人,去云內、東勝,瞧瞧能找著陳老八不能。咱們不能丟下他。”
陳老八就是先前派去云內報信的陳虎,上馬賊十個當家,結義兄弟,現在死的只剩下他們三個了。文華國點了點頭,親自去派人安排。鄧三又叫過來那兩個被挑中的老兄弟:“不管找著找不著陳老八,我們在前邊村子里,等你們兩天。如果你們到得晚了,一直向東北去,我們在上都見。”
從當馬賊到現在,鄧三一直銘記著一條為人處世箴言,他也時常地教鄧舍:任何情況下絕不丟掉一個兄弟。也因此,老兄弟們一直都跟隨在他身邊,除了死在戰場上,沒一個溜號。
太陽升得高了,灑下光亮堂了大地。不熱,涼冰冰的,帶點晨風,卷幾聲鳥叫。
李和尚帶回來了幾十條魚,身上濕淋淋的。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黃驢哥,帶了百十個人。黃驢哥這個光桿司令有點急了,收攏殘兵,饑不擇食,連逃跑跑丟了馬、沒了兵器的也要,這樣的士兵有二三十個。
鄧三倒是意外,他沒想到黃驢哥還會回來。黃驢哥其實也沒想著回來,他本想收了人就直接去豐州看看情況。只是他收的人實在看著就沒什么戰斗力,他改變了主意,認為還是跟著鄧三一起比較安全。
鄧三皮笑肉不笑得和他打了個招呼,轉臉去問李和尚:“怎么樣?”
“沒、沒見著韃子,河對岸很、很安靜。”李和尚牙齒打架,抱著膀子,跳下馬哆哆嗦嗦直往馬肚子底下鉆,——哪兒暖和。他冷到顧不上記恨鄧三,鄧三注意到,他的光頭凍得烏青。
“還有咱們的兵沒?”
“沒。”他簡短得回答道,隨著要求鄧三,“快生火。”
匆匆忙忙熬了湯,就著頭盔士兵們每人喝了點。身上有了熱量,肚子反而更餓了。想起鄧舍說的前邊村子,四五百人迫切地想及早到達。略微一整隊,鄧三示意鄧舍走在前邊。鄧舍知道這是鄧三在給他在眾人面前露臉、樹立威信的機會,所以忍著傷口的疼痛、身體的虛弱,勉強支撐著自己,和文華國一起領路而行。
十幾里地,騎馬一瞬就到。
村子里的確有人。村莊規模一二百戶,剩下寥寥十幾戶,多是老弱病殘,走不動路,只能留下來聽天由命。
留下了幾個哨兵,大概劃分一下區域,百戶們帶隊,進入了村子。文華國馬鞭一抖,俯身抓住了扎在村口的那條瘦弱土狗,它只來得及叫了一聲。塵煙滾滾,籠住了整個村莊。
戰爭可以改變一個人,饑餓更可以改變一個人。
見慣了死亡,過慣了朝不保夕的日子,重重的壓力造成了紅巾在很多時候軍紀并不比元軍好,甚至更差。尤其是在受到饑餓驅使的時候,不止一次,鄧舍親眼看到紅巾親手造成的十室九空。
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是三年前陜州(三門峽)大戰,軍中缺糧半月。他還不是百戶,隨在鄧三身邊充任親兵,在鄧三部擄掠一個小村子時,他曾試圖制止。
他動之以理,講軍紀的重要性,他告訴鄧三岳家軍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所以才能百戰百勝。他曉之以情,他問鄧三難道我們在從軍前不是和你們搶劫的人一樣?我們是活不下去來參軍了,可我們為什么不考慮考慮他們?他們和我們一樣,也是漢人啊。
換來的結果是,鄧三兩個大耳光,一腳把他踹翻在地,問他:“你餓不餓?”
“餓。”
“你能變出來糧食不能?”
鄧舍不能,所以他閉上了嘴。
為此他痛苦了很久,搶劫擄掠老百姓,這種事情和他前世受到的教育、他因而形成的道德觀、世界觀有嚴重的沖突。最后他想明白了,時代和時代不同,紀律、約束、道德,只能在和平年代找到;而戰亂時代,那是奢侈品,你需要選擇的,只有兩個,一個是活,一個是死。
從那之后,他再也沒管過。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類似情景一再得重演,隨著他在這個時代艱難地掙扎生存,他現在再見到這些場景,幾乎可以做到無動于衷了。
一進村子,他就找了個沒人住的院子,搜掠糧食的任務交給了手下的十夫長。
院子破舊,泥胚的墻壁,坑坑洼洼,坍了好幾個地方。很久沒住人了,屋子里盡是蜘蛛網、老鼠屎。鄧舍皺著眉頭,又從屋子里走了出來,在一片斷磚殘瓦的院中坐下。剛剛查看完身上的傷,就聽見遠處傳來幾聲凄厲的哭叫聲。
他嘆了口氣,揮手命令兩個打掃屋內衛生的親兵:“去,四處轉轉。只準搶東西,不許殺人放火。”
這是他的底線,老兄弟都知道,但他怕收攏的人里有沖動之下做出這種事的。他見得多了,說實話,他覺得自己很虛偽。不許殺人,又怎樣呢?村民的糧食沒了,青黃不接、戰火紛紛,他們還能活下去?
也許我可以改變這一切?改變這個戰亂的年代?他記起了自己穿越的身份,隨即就放棄了如此的想法。知人者,莫過自知。他算是一個能知人的人,他自知。他自認為沒有這個本領。
還是看機會,去投朱元璋吧。他盤算著。他的地盤里,日子總會好過點。不過南下的路被元軍封鎖,他又不能丟下鄧三和老兄弟們,單獨潛入。這樣一來,似乎只有從遼陽渡海一個辦法了。
“路途千里,中間還要經過元軍控制的重鎮。怎么覺得,比潛過太行山還要危險。”他嘟噥著,最后還是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一個親兵沖了進來:“少當家!”
——有的老兄弟會這么稱呼他。
“怎么?”
“關百戶手下,一個士卒殺了人。”
怕什么來什么,鄧舍心陡然一沉。他站起身:“帶我去看。”
院子外,村子里,一片狼藉。道路上紅巾來往奔馳,見到院子、房屋就沖進去。翻箱倒柜,東西扔得哪兒都是。路過的一個院子還住著人,一對老夫妻,縮藏在墻角。老頭閉著眼,老婆子沖著從面缸倒面的紅巾,嘶喊著哭叫:“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但面對明晃晃的刀槍,她不敢沖上去。
鄧舍裝著視而不見:“老當家知道了嗎?”
“這會兒該知道了。”
該怎么處置這個士兵呢?鄧舍拿不定主意,放在三年前,他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處死。現在不同了,他第一個考慮的,殺了他之后,會不會軍心不穩?會不會使得才收攏的士兵產生離心?
他也注意到了自己的改變,他不知道該說自己理智了,還是該說自己變得眼中只有利害、利益。
關二哥分到的區域在村西頭,鄧舍趕到時候,關二哥已經到了。鄧三也在。兩個老兄弟把行兇的士兵按在地上,一側滾著個女人。蓬頭垢面、衣衫不整,撕心裂肺地痛哭。
鄧舍一眼就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他反而松了口氣,沒死人,最起碼他可以給自己一個借口不用處死犯事者,也因而不必憂慮士卒離心了。但同時,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叫他感到了內疚,像是給自己找什么安慰似的,他扭頭瞪了一眼報訊的親兵:“人不是沒死!”
“死的在那邊。”
順著親兵的手指看去,堂屋里,一個兩三歲大的孩子腦漿迸裂地躺在哪兒。
軍心、離心,一切后果都被拋到了腦后。鄧舍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沖到那個士兵邊兒,又是怎么搶過刀一刀砍下了他的腦袋,又是怎么一刀一刀繼續往死人的身上砍。直到幾個親兵死命地拽住他,拼命地奪他的刀,大聲得一遍遍在他耳邊高叫:“少東家!”他才慢慢恢復了意識,眼前的通紅一點點下去。
“不能這么下去!”地上的尸體血肉模糊,看不出形狀。鄧舍丟掉刀,推開拉他的親兵,對鄧三喊叫著,“這是人做的事兒?這是禽獸!”
鄧三、關二哥都沒有說話,只有那個女人的哭叫聲。
良久之后,鄧三說道:“是不能這么下去。”他見過更多比這慘烈過十倍的殺戮,他考慮的是另一個方面,“再這么下去,誰也管不了他們了。”他命令親兵,“把這畜生的腦袋掛到樹上,集合,老子得教訓教訓這群王八羔子。”
“那糧食還找不找?”關二哥同意鄧三的做法。
“訓完了,再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