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槍聲大致的估計遠近,應該是剛過山頂的后隊遇襲。
碩詹很無奈。
由于山路過于狹窄,兩千多人的隊伍拉出去足足六七里長,兩百個探路尖兵再加一百多個斥候要照看這么大的范圍,很難做到滴水不漏,不停被楚軍的小股部隊滲透進來,他們雖然不敢直接攔路阻擊,卻像討厭的蚊子一樣圍著清軍來回轉,稍有空隙就撲上來叮一下,然后轉身就跑,咬得清軍滿頭包。
多派些部隊搶占兩側山嶺吧,又會嚴重拖累行軍速度,所以碩詹只能忍受騷擾,就這么硬著頭皮往前闖,恍惚間他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當年在北方平原作戰的時候,清軍游騎兵對付明軍步兵大部隊用的也是這種騷擾戰術,如今來到南方的叢林山區,雙方的角色對調,他才感受到這種騷擾戰術簡直讓人發狂,雖然不會造成嚴重的傷亡,卻對軍心士氣影響很大。
楚軍派出小股部隊不斷騷擾,意圖非常明顯,就是要拖住清軍等待主力趕來,碩詹當然不會中計,對清軍士兵呵斥一聲,命令部隊繼續前進,阿爾虎的尖兵已經探查清楚,山谷前面沒有敵人攔路,只要過了這道狹窄的山谷,前面的一段路就比較好走。
盡量走快些,多往前走一里就多一分安全,雖然一路上不停遭到襲擾,但是碩詹感覺還能承受,有巴山擋住汪晟的主力,這種小規模的騷擾終歸無關大局,他和扎喀納哪怕被咬得滿頭包,也能跌跌撞撞逃出寧鎮山區。
山隔山,嶺隔嶺,寧鎮山區都是丘陵低山。山峰之間的距離看上去比實際距離要遠一些,白色的云曦下面,另一道山梁后。屯齊和張大猷的人馬也在崎嶇的山路上辛苦行軍,即將到達一處地形險要的山口。
其實。辛苦行軍的是張大猷的漢軍旗,屯齊的八旗兵還是比較輕松的。他們走的三條撤退路線的中路,左邊有碩詹和扎喀納,右邊有何洛會親自押陣,一路上平平安安,沒有遇到任何襲擾,行軍的速度比碩詹就快了許多,八旗兵耐不住天氣炎熱。干脆卸甲交給漢軍旗的士兵背著,兩支部隊混雜在一起行軍,每個八旗兵身邊都帶著一個漢軍旗的跟班。
漢軍旗也是有尊嚴的!如果在平時,張大猷肯定不會接受這種帶著侮辱性質的分工,漢軍旗也是八旗之一,又不是滿八旗的包衣奴才,憑什么讓漢軍旗充當背負鎧甲的輔兵?但是現在形勢逼人,能和滿蒙八旗一起撤退就能走在前面,而不是擔任危險的斷后部隊,況且他的大炮基本上都炸掉了。那些漢軍旗的炮兵都兩手空空,給滿八旗太君背一下盔甲,似乎也是理所應當。
“唉!可惜啊。可惜!那些大炮用的都是精煉的銅料鐵料,全都便宜南賊了。”想起那些被炸掉的大炮,張大猷就一陣陣心疼,一門千斤紅衣大炮,銅料加上鑄造費用總價就超過一百五十兩銀子,他卻一下炸掉幾十門大炮,上萬兩銀子就砰的一下放炮仗聽響了。
“打了敗仗,損失些火炮器械都是常事,何必多說!”屯齊板著臉。不悅地說道:“你的紅衣大炮再寶貝,難得還能比得上八旗兵的戰馬?只要能把這兩萬八旗兒郎平安帶回南京。就算把刀槍戰馬都丟光了,咱們也有卷土重來的機會。勝敗乃是兵家常事,我等苦戰落敗,雖敗猶榮,絕不能再自輕自賤,以免小人落井下石…”
屯齊是老資格的貝子,在舒爾哈齊這一脈的第三代中地位最高,算是濟爾哈朗派系的得力干將,但他是個趨炎附勢的兩面派,看到多爾袞權傾朝野,禁不住誘惑當了反骨仔,半年前“大義滅親”上本告了濟爾哈朗一狀,害得他不但丟了輔政王的職位,還從親王降成了郡王,但是濟爾哈朗是個深諳隱忍之道的老狐貍,對屯齊這個叛徒依舊“信任有加”,叔侄兩個表面上仍然像一家人般親熱,在多爾袞面前也是一副心服口服的模樣,才被恢復了鄭親王的王爵,被派出來領兵打仗。
濟爾哈朗這一死,屯齊的心思開始活泛起來。濟爾哈朗身為鄭親王,鑲藍旗旗主,舒爾哈齊一脈的領袖,留下的政治遺產極其豐厚,屯齊雖然沒指望當親王(濟爾哈朗自己有兒子),但是狠狠咬下來一塊大肥肉還是有可能的,萬一能掌握鑲藍旗的兵權,將來混個郡王什么的不要太簡單。
(屯齊打仗的本事還行,最輝煌的戰績是在李定國兩蹶名王后,率領一群殘兵敗將打敗了孫可望。
在政治上屯齊卻是個墻頭草,誰得勢就投靠誰,可是這種人往往都不會受到重用。歷史上屯齊投靠多爾袞,多爾袞投桃報李賞了他一個貝勒爵位,清朝初年貝勒還比較值錢,也算風光得意。沒過多久多爾袞就掛了,輪到濟爾哈朗當權,他又趕緊反戈一擊,揭發多爾袞的種種罪行,濟爾哈朗正在用人之際,屯齊到底是他的親侄子,就沒有動他,等到順治親政后,立刻削去屯齊的爵位,從此退出了政治舞臺,后來念著堂兄弟的關系,給了他一個輔國公做安慰獎,很平淡地活到康熙初年。)
濟爾哈朗一死,朝局又要發生重大變化,在屯齊看來,這其中也藏著許多機會,張大猷不知輕重的亂發牢騷,當然要敲打一番…
遠遠的山口處,一片片的樹林星羅棋布,配上茂盛的草叢灌木,厚厚的斷枝落葉,就像在一張帶有污漬,深淺不一的綠色地毯,把原本的山體完全覆蓋。
陡峭的半山坡上,突然向內凹陷了一截,因為地形和角度的關系,從山頂和山下看過來,這里都有一處視線的死角,走近了看,一長列樹枝和雜草蓬起一人多高。就像凹陷處日積月累堆起的垃圾,樹枝的縫隙中間露出巖石的一角,上面帶著斑斑青苔。
一個清軍尖兵走了過來。用單刀挑起樹枝看了看,沒有發現什么異常。轉身正要離開,突然覺得有什么異常,又蹲下身子仔細查看。
不對,這里有人工挖掘的痕跡,這后面又是什么?!
這個清軍尖兵臉色一變,正要起身招呼同伴,突然背心一涼,一截亮閃閃的利刃從他的胸口冒了出來。
吉家厚一刀得手。隨即蹲下身子,伸手托住了清軍尖兵的尸體,以免他順著陡峭的山坡滾下去,驚動其他的清軍尖兵。后面的灌木叢微微動了動,露出好幾雙眼睛,頭上都戴著用樹枝編成的偽裝帽,都是楚軍的斥候。
吉家厚是崇陽營斥候隊的一名把總,他和手下的兄弟們被派來騷擾屯齊的中路清軍,遲滯他們的撤退速度,以等待后援的阻擊部隊到位。他殺死那個楚軍尖兵后,伸出短粗的手指,在嘴唇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微微側頭向西南方向看去…西南方向,清軍大隊人馬正沿著山路走來,長長的隊伍繞著山坡拐了幾個彎,就像一條盤在草叢中的長蛇,看上去一截一截的,前面有一隊探路的尖兵,就像長蛇吐出來的信子。
作為一名中低級軍官,吉家厚知道一些相對機密的情報,汪晟的主力被巴山攔住后。派出三支五百人的部隊迂回穿插,準備把左中右三路清軍都堵在山里…這是一環扣一環的任務。吉家厚、長孫羽這樣的小部隊騷擾清軍,為阻擊部隊爭取時間。阻擊部隊到位后,只要能頂住一到兩天,崇陽營、蒲圻營、恭義營、鎮筸營等楚軍主力就能相繼趕到,把這兩萬清軍消滅。
和左路的長孫羽他們相比,中路的任務更為艱巨,因為距離太遠,阻擊部隊明天早上才能趕到預定位置,屯齊手下的清軍卻已經走出來二十里,如果按照這個速度晝夜行軍,就會在后半夜通過那個預定位置,把阻擊部隊遠遠甩在身后。
除了打冷槍,布疑兵的蘑菇戰術之外,還得出一個大招把逃跑的清軍堵住,山坡上這些半天然,半人工處理的巖石就是吉家厚準備的大招,為了撬動這些幾噸重的巨大巖石,他帶著十來個兄弟忙活了兩個時辰,連掏帶挖又利用原有地形,終于趕在清軍前面,做好了一觸即發的機關。
吉家厚原來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身材矮壯,有一把子人人稱贊的好力氣,因為心靈手巧,種莊稼也是一把好手,家里的小日子過得還算殷實,后來清軍南下,孔有德率大軍攻入湖廣,吉家厚只好帶著家人逃難,接著加入了楚軍。
一開始是為了當兵拿餉,養活老母妻兒,后來是為了保家衛鄉,把韃子趕出湖廣,再后來是為了驅逐韃虜,保衛漢家江山,吉家厚從軍四年,身經百戰,在楚軍這所大熔爐里不斷鍛煉,從當初那個只會殺雞的莊稼漢,變成了親手殺死過十幾個清軍士兵的楚軍軍官,把精忠報國寫進遺書的敢死隊骨干。
隨著大隊人馬的接近,清軍的尖兵越來越多,吉家厚不敢再等,沖著同伴們揮了揮手,大家一起貓腰奔出灌木叢,沖到那堆巖石后面,扳動藏在樹枝落葉下面的撬杠,把早就撬松的巖石放下了山坡…
一塊!
又一塊!
“該撤了,韃子兵沖過來了!”一個楚軍士兵焦急地叫著,不遠處,清軍尖兵紛紛朝這邊撲了過來,最近的就在二十步開外。
“你們幾個,上去擋一下,咱們加把勁,把這個大家伙放下去!”吉家厚一把扯下腰間的單刀,甩掉刀鞘扔在地上,然后向手心里吐了兩口唾沫,和同伴奮力撬動第三塊巖石。
這個楚軍斥候小隊算上吉家厚一共有十一個人,三個人拿起單刀,守在樹林的前面,和沖過來的清軍尖兵廝殺在一起,吉家厚帶著其他的七個人,把第三塊,也是最大的一塊巖石推下山坡,轟隆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巨響,滾到山底正好卡在路上,跟著滾下來的碎石噼里啪啦打在上面,一陣亂響。
“你們先走,我再搞他兩塊!”石頭的密度很大,人力能撬動的巖石體積有限,雖然放下去三塊大石頭,還沒有把山口堵死。
“快!該走就走,這是我的命令,不怪你們!”吉家厚大聲叫著,沖向第四塊巖石,幾個楚軍士兵猶豫了一下,其中四個向后逃走,一個拔出單刀,沖向正在和同伴廝殺的清軍尖兵,兩個最為忠心的下屬上來給吉家厚幫忙。
那四個逃走的楚軍士兵跑出去幾步,回頭張望一下,又咬牙轉了回來,或者上去和清軍尖兵廝殺,或者幫助吉家厚一起撬動巖石。
吉家厚和同伴大聲喊著號子,一塊又一塊巖石滾下山坡,在他們背后,清軍尖兵越來越多,楚軍斥候步步后退,不時發出受傷的慘呼。
“弟兄們都以身報國,咱們也拼了。”吉家厚氣喘吁吁。
“再來一塊!”幾個楚軍士兵異口同聲,奮力推動下一塊巖石。
雖然距離很遠,看到一塊塊巨大的巖石滾下山坡,屯齊和張大猷都變了臉色,一疊聲地督促清軍士兵加快前進速度。
前面的路被擋住了,屯齊和張大猷跳下戰馬,從紛紛避讓的清軍士兵中間擠了過去,來到山口的亂石堆前面。
這個山口非常狹窄,亂石堆把路堵得死死的,上面的兩塊還晃晃悠悠的,如果棄馬棄甲,手腳并用,勉強可以從上面爬過去,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引起塌方,把人砸成一灘肉餅…再者說了,現在還不到棄馬棄甲落荒而逃的時候,就為了一堆亂石讓幾千清軍都解除武裝,再碰上楚軍怎么辦?
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這堆亂石清理干凈,把路騰出來,由于人力無法展開,只能借助火藥先把大塊的石頭炸開,再慢慢搬到兩旁扔掉,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估計會耽擱很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