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軍在南京城下喋血鏖戰,消息傳到數千里外的桂林,立刻點燃了整個朝堂,引來無數殷殷期待的目光。
那可不是別的地方,而是南京啊!是大明的留都,江南的象征,多少人魂牽夢縈的金陵,多少人望斷歸鄉路的石頭城,多少人寄托復國希望的建業之地…四川不重要了,湖北不重要了,福建也不重要了,朝堂上下內外,所有人都在討論一件事,楚軍能否收復南京?!
桂林城里變得異常亢奮,率性的士子放歌縱酒,只等收復南京的消息傳來,就趁著春色一起還鄉,略知兵事的武將高談闊論,評點大江南北戰局,仿佛不日就可收復整個南直隸,收復浙江和福建。
速勝論迅速抬頭。
隆武朝廷的文武官員,十個里頭有八個都對軍事問題一竅不通,還有一個半也是一知半解,在他們想來,楚軍既然已經一路勢如破竹打到南京城下,當然不能半途而廢,拼了命也應該攻占南京,讓大家好好爽一下…朝廷里少數有些見識的,知道攻打南京堅城得不償失,就算付出巨大的代價打下來,將來也守不住,但是他們的聲音太過微弱,很快就被淹沒在一片狂熱的氣氛中,再也聽不到了。
內閣六部中的一些官員,已經在規劃更為宏大的目標,只等平定江南后就立刻渡江北伐,順著大運河北上直搗京師。然后一戰而定天下,把清軍逐出關外——“北伐”,是朝廷里現在最流行的詞。出現頻率僅次于“南京”。
在這種氣氛的影響下,隆武帝也有些沉不住氣了,心情浮躁而亢奮。
整個東征計劃是汪克凡一手制定的,但是隆武帝也參與了決策,東征的戰略目標是非常明確的,沒有強大的水師,明軍不可能在江南長期站住腳。只能打了就走。但是戰局的發展如此順利,又讓隆武帝覺得清軍不過如此。汪克凡是不是…太保守了?
這種戰略大方向的調整,一個很小的改變就會牽動方方面面,造成巨大的影響,為了慎重起見。他和朝廷里的各位大佬反復商議…朝廷里的這些大佬都是很謹慎的,但大多數還是偏向樂觀,認為可以適當調整戰略方向,向南京方面傾斜,當然福建方面也不能放松云云。
楚勛派系的態度反而有些保守,幾位重要的楚勛大佬比如傅冠、文安、呂旻園等人,心情都很矛盾,期待之余又非常擔心…南京可不是那么好打的,聽說楚軍還鉆進了寧鎮山區。怎么看都沒有必勝的把握。況且這一仗就算打贏了,真的收復了南京,反倒像是一個沉重的包袱。楚軍和楚勛也會被推到風口浪尖上,帶來數不清的的麻煩。
隆武帝集思廣益,心里大致有了主意,在做出決策之前,又特意召見孫可望,詢問他的意見。
孫可望前幾天剛剛來到桂林。
大明開國二百多年。朱姓親王都被關在封地當豬養,一輩子也不一定會和皇帝見面。孫可望作為第一個異姓王,卻和他們完全不同,隆武帝給他下了一份覲見詔書后,就從云南跑到桂林來面圣,并且受到高規格的熱烈歡迎。
當然了,云貴那邊還有一大攤子,孫可望大老遠地跑到桂林,也不是閑的沒事來串門的,除了和隆武帝聯絡感情之外,還有很多事情要和朝廷進行合作。
云南雖然物產豐富,但是地方實在太偏了,經濟文化比較落后,孫可望的發展遇到了一些瓶頸,需要和兩廣、湖廣互通有無。在政治和軍事方面,西軍陣營也需要得到隆武朝廷的支持,比如剛剛收復的大半個四川,各方勢力犬牙交錯,就有很多矛盾需要隆武帝從中協調,下一步如何攻略漢中和陜西,也需要各路明軍進行配合。
和歷史上那個囂張跋扈的“秦王孫可望”比起來,這個時空的“翼王孫可望”就要內斂得多。
很簡單的一個道理,歷史上永歷帝和大西軍合作的時候,已經是一個眾叛親離的流亡皇帝,或者說就是一個傀儡,只能受制于孫可望。永歷帝和他的親信又不安心當傀儡,千方百計挑撥孫可望和李定國、劉文秀的關系,最后居然真的成功了,孫李反目,自相殘殺,使得李定國兩蹶名王的大好局面毀于一旦,清軍順利攻入四川…
李定國兩蹶名王的時候,南明的形勢的確一片大好。當時多爾袞已經死了,滿清經過反復的內斗和清洗,國力軍力嚴重下降,已經沒有剛入關的那股銳氣,順治甚至打算和南明劃江而治…大西軍這個時候偏偏發生內杠,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說的難聽點就是自己作死,親者痛仇者快,令人嘆息不已。真要是劃江而治的話,滿清很可能和他們所謂的老祖宗金國一個下場,過上幾十年,自己就從根子里爛掉了。
永歷政權之所以發生這場內杠,固然是因為孫可望野心膨脹,目光短淺,但是永歷帝和他手下的一般文官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就連李定國的應對也有一些不妥…所謂人無完人,李定國毫無疑問是個民族英雄,但并不是沒有缺點的圣人,否則南明也不會滅亡了。他是個卓越的軍事家,政治方面卻差了些火候,比如孫可望降清后,他就開始清洗孫的部下,排擠劉文秀,以至于軍心渙散,帶來了很大的負面影響。
孫可望因為眼光和境界的問題,不算一個高明的政治家,卻是一個天生的內政管理人才,而且水平很高,比李定國高了不是一點半點,在南明前期貢獻很大,他投降滿清之后。云南的內政就搞得一團糟,足可見其一斑。
在軍事方面,孫可望比李定國就差了一個檔次。尤其在臨戰指揮上沒有李定國那種敏銳的感覺。但這也分和誰比了,和一代名將李定國比不了,和一般人比起來,他的水平還是非常高的,隆武朝廷上下有一個算一個,無人能出其項背。
(李定國兩蹶名王,干掉多羅郡王尼堪后。孫可望趕緊帶著嫡系部隊跑到湖南搶功勞,搶地盤。卻被尼堪的殘部打得灰頭土臉,結結實實在寶慶府吃了個敗仗,從這個例子就能看出,孫可望的軍事能力和李定國不在一個檔次上。)
隆武帝自己也知道。朝廷里這幫人都比不了長期擔任大西軍統帥的孫可望,對他的意見很重視。
孫可望大智慧沒有,小聰明卻不少,隆武帝問起東征方略,他推脫不了解江南的軍情,不肯明確表態,反而一個勁地強調四川、陜西的重要性。
在隆武帝的再三追問下,他終于說了幾句實在話。
南京本身雖然是一座堅城,號稱虎踞龍盤之地。但從大的戰略角度來說,卻不是一個易守難攻的地方。
長江三角洲一帶太過富庶,而且地勢平坦。敵軍可以長驅直入,就地籌集糧草補給,外圍沒有堅固屏障。在南京城附近,長江天險的水勢又變得過于平緩,清軍水師控制著長江,這道天險就失去了作用。如果清軍大舉南下。南京城必然陷入重圍,不管城池修得再堅固。長期圍困之下,早晚都會破城。
(這個一定要再強調一下,下游的長江不是天險,反而是一條便捷的水運通道,誰的水師占優,誰就掌握戰略主動權,所以要想守住江南,就必須先守住江北富庶的江淮地區,不給敵人渡江進攻的跳板,這就是所謂的“守江必守淮”。)
相比之下,有武夷山脈作為屏障的福建,有安慶走廊作為大門的江西,都比南京好守的多。
“愛卿所言極是,‘夫守江而棄淮,吳,陳,南唐之事可見也’!”隆武帝點了點頭,引用了辛棄疾的名言,對守江必守淮表示贊同。
三國東吳五戰合肥,最終還是沒能奪取江淮,蜀漢滅亡后很快跟著就亡國了,南北朝的南陳據守所謂的長江天險,很快滅亡,五代十國的南唐丟了江淮,同樣無法逃脫覆滅的命運,南宋卻因為水師占據優勢,一直堅守江淮,逼得蒙古人最后從襄陽迂回打開缺口,才終于突破了長江防線。(蒙古人的水師太菜了,過了淮河就不靈,只好從西邊迂回進攻,攻破襄陽之后順江而下,滅掉了南宋。)
看到隆武帝居然聽懂了,孫可望微微有點意外,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笑著說道:“以汪克凡之勇,攻克南京應當不在話下,但是清軍平定山西后必然大舉南下,想要守住南京并非易事。我若是汪克凡,當盡快揮兵南下,奪取徽州府,進可攻取江南諸郡,退可穩守江西、福建,立于不敗之地。”
這是不贊同攻打南京了,隆武帝突然覺得非常失望。
收復南京,不僅僅是一個軍事問題,更是一個政治問題,對他的威信有莫大的幫助,對隆武新政的推行會起到極大的促進作用,只要現在能打下來,哪怕將來守不住,也是值得一試的。
也許是因為基因問題,明朝的皇帝大都短命,只有開國太祖朱元璋活到七十一歲,其他的大都四五十歲就死掉了,因為前半生經歷坎坷,隆武帝直到44歲才中年得子,現在已經年近半百,皇太子朱琳源卻只有三歲,有些事情必須考慮得長遠一點。
如果能像萬歷皇帝一樣活到五十八歲,隆武帝朱聿鍵就覺得很不錯了,但是那時候朱琳源也只有十三歲,把皇位傳給他是一定的,但他能守住這份基業嗎?
時不我待,隆武帝壓力很大,有些事情就想推進得快一點。
“若是收復南京之后,立刻渡江北上,攻取江淮,愛卿以為江南可守否?”
“這個…,還是要看水師,江淮之間遍布水網,水師勝則江淮可守,水師敗江淮必失。”孫可望有些意外,隆武帝難得沒聽懂自己的意思嗎?算了,不管他,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仁至義盡,他如果一意孤行攻打南京,甚至渡江攻打江淮地區,最后遭致慘敗,對云南西軍卻沒有任何影響,甚至還是一件好事呢。
隆武帝卻砰然心動,水師不是問題啊,鄭成功那里就有一支強大的水師…
這次云臺召對之后,孫可望又在桂林呆了幾天,才返回云南。
云南西軍雖然自成一體,但和隆武朝廷的聯系越來越多,他希望在桂林找到一些潛在的盟友。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在關鍵時候有人幫著說幾句話,就會給西軍帶來巨大的好處。
這次來桂林,收獲還算令人滿意,隆武朝廷基本上已經同意,把四川南部到成都平原一帶的地盤都劃給西軍,川東重慶一帶則是四川總督揭重熙的勢力范圍。除了他們之外,四川還有一批大大小小的軍閥,孫可望準備把他們都趕出成都平原,讓揭重熙去頭疼吧,誰叫他是四川總督呢。
從四川南部到成都平原因為連年戰亂,人口稀少卻土地肥沃,只要經營得當,就能建成一塊新的根據地,進一步加強西軍的實力。孫可望現在就想經營這塊根據地,對進攻漢中和陜西其實沒有多大興趣。
當然,秦嶺一帶的幾個重要城市和關口還是要攻下來,以保證四川的安全,李定國和劉文秀正在攻打劍閣,如果能進一步攻占廣元,在孫可望看來就足夠了。讓他有些煩心的是,李定國不是太聽話,一直在計劃進攻漢中乃至陜西,劉文秀暗中也和他一個鼻孔出氣。
除了這些事情,在桂林的所見所聞也讓孫可望大感新鮮。
搞內政他可是一把好手,但是隆武朝廷的一些內政措施連他都沒有想到,直觀的效果很不錯,給他的啟發很大,所以孫可望特意多呆了幾天,研究隆武朝廷的內政措施。
“當今天子,確有中興之象!”
隆武新政,讓他刮目相看,對隆武帝生出了幾分敬重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