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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本淮王舊雞犬

  明朝中后期,傳統的程朱理學已經跟不上時代的發展,以王陽明心學為代表的各種思想學派迅速崛起,對程朱理學造成了巨大沖擊。這固然是社會進步的表現,但同時也造成了儒家弟子思想三觀上的混亂,越是聰明人越無所適從,心學末流漸漸誤入歧途,向虛無飄渺的禪學靠攏。

  當時的文人士大夫,出門不談兩句妙悟心性,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大家都是聰明人,拋棄了傳統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理念后,很快就把人生二字看透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一切都是假的,世人皆醉我獨醒。

  遭到滿清異族入侵之后,漢人知識分子中出現了嚴重的分裂,有的人堅貞不屈,誓死反抗;有的人順應潮流,投降做了奴才;有的人避世隱居,埋首經史文章;還有的人根本不在乎夷夏之分,只想找機會往上爬,實現自己的人生抱負。

  那些助紂為虐的漢奸不乏非常聰明的人,他們把一切都看透了,想明白了。人這一輩子,不就是那么回事么?沒有什么必須堅持的原則,把握自己的命運才最重要…

  錢謙益的境界比他們高一些,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所以他一直很糾結。

  陶園的堂會散了后,顧炎武終于見到錢謙益,拿出幾封親筆信交給他,一封來自隆武帝,一封來自汪克凡,一封來自他的弟子黃宗羲,一封來自東林黨元老黃錦。

  兩人展開一番長談,顧炎武告退之后,錢謙益一個人坐在屋子里,呆了很長時間。直到柳如是推門進屋,才從恍惚中驚醒…

  第二天上午,錢謙益托人轉告馬國柱。他和柳如是夫婦二人愿前往蘇州定居,不日即將啟程。

  紹興府。府城由山陰、會稽兩縣同城而治,號稱東南第一都,距離省城杭州只有一百二十里。

  浙江是明朝科舉最發達的省份,紹興又是浙江的第一名,狀元、榜眼和探花出了一大堆,普通的進士數不勝數,當地有很多官宦世家,山陰祁氏就是其中之一。弘光朝滅亡的時候。蘇松總督祁彪佳投水自盡,他的家人仍然居住在山陰祁府寓園。

  江南的文人雅士層出不窮,經常在一起結社集會,談文斗詩,山陰祁府寓園就經常舉辦這種活動,領頭的組織者除了祁彪佳的兩位公子祁理孫、祁班孫之外,還有慈溪人魏耕。

  魏耕,明末抗清義士,歷史上在康熙元年被滿清凌遲處死。南明時期的抗清斗爭雖然此起彼伏,但是很多人都是出于義憤揭竿而起。近乎自殺式的壯烈犧牲,魏耕卻有很強的組織力和行動力,做下了幾件大事。

  多鐸南下的時候。潞王朱常淓在杭州投降,魏耕起兵抗清,率領一群散兵游勇和清軍結結實實打了幾仗,兵敗后轉入地下斗爭,披發僧裝,麻鞋草屨,奔走大江南北,聯絡各方抗清力量,鄭成功、張煌言和張名振三次攻入長江。第一次打到鎮江和瓜州,第二次打到儀真。第三次打到南京,其中都有魏耕的參與。

  山陰祁氏寓園。就是魏耕等人的秘密據點,祁氏兄弟有錢有名,寓園水陸交通便利,魏耕等人明面上以結詩社為幌子,暗中發展力量,身邊已經聚集了一大批抗清志士。

  就在這幾天,大名鼎鼎的詩詞大家吳偉業來到了紹興,祁氏寓園因此又舉辦了一場詩會。

  吳偉業就是《圓圓曲》的作者,“沖冠一怒為紅顏”的名句婦孺皆知,他在清軍南下后閉門隱居,受友人之托才來到紹興,調解兩個文人社團之間的矛盾。

  祁氏兄弟作為主人,一直在寓園門口迎客,吳偉業到了以后,詩會正式開始,祁理孫陪著吳偉業等幾位重要的客人,祁班孫轉回后堂,找到了魏耕。

  “今天來的人很雜啊,告訴咱們的人一定要慎言,作詩也不要太露骨了。”魏耕一直在暗中觀察,特意囑咐祁班孫。

  “這個都交待過的,放心。今天來的這些人里,有好多熱衷于韃子功名的士林敗類。”祁班孫掰著指頭說道:“王庭、陸求可,王命岳、姚啟圣…姚啟圣這個家伙,身上明明背著官司,卻還一門心思想要參加韃子的科舉…”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園子的文士書生作詩之余,形成了一個個小圈子聚在一起。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朝代興替原本是難免的事情,士人當以經史文章為第一要務,我若此科中第,最多也只做十年官,然后就請辭周游天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王庭是浙江嘉興人,四十歲的老書生,剛剛中了滿清的舉人,躊躇滿志之余,又頗為矜持。

  (他在順治六年終于考中三甲進士,后來做到山西布政使,清初詩人。)

  “此言大謬矣!我輩學成文武藝,自該賣與帝王家,助我大清早日一統天下,才能結束民不聊生的亂世…”王命岳出身貧寒,自幼飽受磨礪,成年后一門心思只想出人頭地。他也是年近四十的人了,在科場上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直到大明亡國之前才中舉,滿清占領江南后,他第一個參加清廷舉辦的科舉,但還是沒有考上。

  (王命岳在順治十二年中進士,算是順治朝和有名的能吏,擅長搞經濟,為清軍的后勤工作立下汗馬功勞,最高做到廣東布政使。小皇帝康熙登基之后,讓王命岳把夏商元明的各種故事編一本書,給他做課外讀物,這本書名叫《千秋寶鑒》,王命岳下了很大的心血,書剛剛編成就被活活累死了。)

  “唉,前明壽數已盡,非吾等不為,實不可為也!如今雖然改朝換代,我等只要在新朝勤勉為官,同樣可以造福一方,有所作為。陸某雖然不才,愿與諸位朋友約定,我等中第為官后,必做清官,絕不行那貪贓枉法之事!”陸求可今年三十歲,仍是一個鈍秀才,滿清占領江南后一直在科場上努力拼搏。

  (陸求可也在順治十二年中進士,和王命岳是同年,最高做到刑部員外郎,福建臺灣提督學正。)

  “切!”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冷笑,眾人回頭看去,原來是紹興本地人士姚啟圣。

  “清官就一定是好官么?海瑞至清,卻處處碰壁,又能有多大作為?姚某寧愿為能吏,不愿為循吏!”

  “哈哈,你這殺賊還敢說大話,小心惹惱了我去報官,把你抓去砍腦殼…嗯,呵呵,呵呵,開個玩笑了,姚兄不要介意。”

  陸求可好賴有個秀才功名,面對姚啟圣很有優越感。姚啟圣的眼中卻閃過一道狠厲的兇光,陸求可暗暗一驚,連忙干笑幾聲賠罪,心里極為后悔——姚啟圣這個家伙一向睚眥必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何必要得罪他呢。

  王命岳是舉人老爺,不怕姚啟圣,但也忌憚他的為人,笑著問道:“姚兄還在備考么?最近在讀什么書?”

  姚啟圣冷冷答道:“姚某讀書自然是勤奮的,每日鑿壁偷光,懸梁刺股,一冊孤本《如意君傳》已經翻得爛了,每招每勢都熟記在胸。”

  “你…”

  王命岳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臉紅脖子粗,《如意君傳》是一本春宮圖,姚啟圣這么說話,分明是不給他的面子。

  “呵呵呵,熙止兄(姚啟圣字)還是那么詼諧,以后大家彼此熟識了,你們就知道他這個毛病,外冷心熱的,有古俠之風。”王庭和姚啟圣的私人關系不錯,出來打圓場:“熙止兄大才,我等都遠遠不及,若是參加科考必定一鳴驚人,只是他身上還背著官司,暫且不能下場,唉,總得想個什么法子,幫熙止兄除掉這個麻煩…”

  清軍南下的時候,姚啟圣正在江蘇南通一帶游歷,被當地的一家豪強所辱,于是跑到清軍那里捐了一筆軍餉,被任命為當地知州,轉手就殺了那家豪強的滿門,然后棄官而逃。

  姚啟圣這個人就是一個實用主義者,行事亦正亦邪,從不墨守成規,他擅長經濟之道,又擅長帶兵打仗,比王庭他們幾個的能力都強很多。

  “呵呵,事在人為,我既然要走科舉的路子,總有辦法抹去那個官司。”姚啟圣早就胸有成竹,只是不便當眾明說。

  (今天出場的這幾個人物里,姚啟圣和吳偉業的名氣最大。

  姚啟圣為了參加科舉,依附族人入了漢軍鑲紅旗,八旗鄉試第一名,被授予廣東香山知縣,上任之后私開海禁,很快被罷官。

  但是他很會做生意,過了幾年發財后,招募鄉勇投靠清軍,還捐助了大筆軍餉,又重新當官,一步步做到福建總督,和施瑯一起收復臺灣…客觀的說,姚啟圣的確是個人物,但在民族大義上是有虧的,如果站在南明的立場上,他和施瑯收復臺灣,把明朝最后一點香火都徹底掐斷了。

  吳偉業是個悲劇性的人物,和錢謙益的經歷有點像,他在家隱居十年,最后頂不住壓力出仕滿清,很快又辭官歸鄉,一生都處在痛苦和糾結中。

  “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是他的心聲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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