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前,為了爭奪王位繼承權,唐王這一脈的家族內部發生了激烈的斗爭,隆武帝的父親被囚禁,后來被毒死,隆武帝朱聿鍵和唐王朱聿鐭也跟著吃盡了苦頭。
朱聿鍵跟著老爹一起被囚禁,朱聿鐭因為年紀小,逃過了牢獄之災,但也沒人疼沒人愛,每天能不能吃飽飯都是個問題,更別說開蒙讀書,直到崇禎二年他們的祖父病死,小哥倆的處境才稍有好轉,家里還請來了一位秀才教朱聿鐭認字,就是他的開蒙恩師陳蘅,字水陽。
因為從小就是難兄難弟,隆武帝對唐王懷有一份特殊的信任和親近,登基稱帝后就把王位傳給了他,不管在福建還是廣州和桂林,都一直把他留在身邊,從來沒有考慮過讓唐王外出就藩,桂林最近滿城風雨,朝廷里鬧得不可開交,隆武帝也從來沒有懷疑過唐王和這件事有染。
而對于唐王朱聿鐭來說,因為小的時候混得很慘,后來突然碰上陳蘅對他不錯,就把他當成了長輩和親人,哪怕繼承王位之后,對他仍然非常信任和尊重,甚至有一種隱隱的依賴,無論大事小情,都幾乎言聽計從。
換句話說,陳蘅突然出現在呂大器府中,就表明了唐王的一種態度。
陳蘅雖然只是個青衣秀才,但這些年周旋于王公勛貴之間,在唐王府里處處受人尊敬,已修煉出一股清貴從容之氣,不等呂大器介紹完畢,他就不卑不亢地向郭維經躬身行了一禮,彬彬有禮中,卻又不失矜持。
“草民陳蘅,拜見大司徒。”
“學生身體不適。告退。”
郭維經臉色鐵青,毫不理會陳蘅,對呂大器等人拱了拱手。轉身徑自向外走去。
呂大器也不攔阻,命長子呂方庭代為送客。等他們都出門走遠后,轉過臉對陳蘅笑道:“呵呵呵,沒想到郭維經是個葉公好龍之輩,今日一見到真神,立馬就被嚇跑了。”
龍是天子的象征,呂大器學富五車,沒道理亂用葉公好龍的典故,他這番話里明顯帶著露骨的刺探。
陳蘅看了他一眼。平靜說道:“呂師傅言重了!莫說我這個跑腿的小鬼,唐王殿下也絕不是什么真神,只是圣上如今被佞臣蒙蔽,盡棄祖宗成法,以至國事糜爛,殿下亦為大明臣子,自無袖手旁觀之理,唯有與諸位一同泣血勸諫,待功成之后,必會引罪向圣上自請處罰!”
簡單一句話。唐王一沒有打算造反,二沒有準備搞個宮廷政變,把自己的老哥趕下臺。只是想得到更多的政治權利,參與國家大事的決策。
“大明江山社稷為重,臣等愿為唐王殿下驅使,協力輔佐圣上,中興大明。”
呂大器一邊帶著眾人表態,一邊在心里暗暗冷笑,唐王又想吃羊肉,又怕沾上一身騷,這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開弓就沒有回頭箭的。
自從弘光朝以后,皇帝的權威就大幅下降。東林黨一直在試圖干預皇帝的廢立,以求把持朝政。現在又動起了隆武帝的心思。
當初弘光帝上臺的時候,東林黨就激烈反對,后來還搞出“太子案”等一系列的案子,想要扳倒弘光皇帝,再比如弘光朝廷滅亡后,東林黨立刻推舉隆武帝上臺,要不是博洛的清軍侵入福建,東林黨很可能仍然控制著隆武朝廷。
隆武帝離開福建后,就開始有意擺脫東林黨的控制,雙方越走越遠,幾乎分道揚鑣,東林黨不斷遭到打壓,南黨和楚勛集團卻得到了重用,在東林黨看來,朝廷里現在充斥著奸佞小人,正人君子舉步維艱,東林黨正面臨著生死存亡的危機。
既然能把你扶上臺,當然也能把你搞下來!
如果步步忍讓,最后肯定是溫水煮青蛙,整個東林黨都被連鍋端,徹底退出南明的政治舞臺。與其慢慢等死,不如拼死一搏,由于隆武新政引起了整個士紳地主階層的反對,呂大器等人認為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只要文武百官和王公勛貴能聯合起來,就可以廢黜隆武帝,換一個更聽話的皇帝。
至于新皇帝的人選,當然是桂王朱由榔最合適,但是隆武帝一直在防備著朱由榔,和他搭上線都很困難,更別說把他請到桂林號召天下。退而求其次,東林黨開始關注唐王朱聿鐭,沒想到經過幾次試探接觸,進展異常順利,唐王朱聿鐭也許是厭倦了混吃等死的藩王生活,竟然對政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和東林黨暗中結成了同盟。
呂大器反復觀察,還無法對唐王的動機做出準確判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更像是一時頭腦發熱,沒有明確的政治目標,當然,唐王一樣是龍子龍孫,如果能坐上皇帝寶座嘗嘗滋味,他肯定也不會拒絕。
至于這個陳蘅,根本就是個自以為是的草包,平常看著都挺精明,但往往用不了三句話,就會把自己的老底抖個一清二楚,如果是扮豬吃老虎的話,他的扮相也太高明了。
呂大器久經宦海,憑著本能對陳蘅留了一手,始終沒有對他交底,今天用葉公好龍的典故進行試探,已經是這些天來的極限了。但是,陳蘅的反應之快,卻讓他有些吃驚,難道說唐王那邊也留著一手,是在利用東林黨不成?
利用就利用吧,大家互相利用。
呂大器想的很開,哪怕唐王真有高人輔佐,有意問鼎皇帝寶座,對東林黨也是一件好事。這就像一起嫖娼,只要把事情做下了,大家自然就成了親密無間的戰友,唐王如果得位不正,以后就更離不開東林黨。
唯一讓人擔心的,就是手握兵權的汪克凡。
弘光朝東林黨占盡優勢,還是斗不過馬士英,也沒能扳倒弘光帝,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弘光帝有江南四鎮支持,而支持東林黨的左良玉卻遠在湖廣,無法干預朝政。
到了福建隆武朝廷,東林黨一開始雖然權傾朝野,后來卻遭到了鄭芝龍的強烈反擊,說來說去還是手里沒有兵權,斗不過這些不講理的軍閥。戰爭年代如果沒有軍隊的支持,哪怕把政治斗爭玩出花來,最后還是一場空。
楚軍遠離湖廣,一直跑到南昌去了,離桂林就更遠,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只要朝廷里形成既成事實,新皇帝登基后發出一封詔書,領兵在外的汪克凡只能像當年的左良玉一樣,捏著鼻子認下來。
至于桂林附近的軍隊,大都在兵部的控制下,郭維經身兼兵部戶部兩尚書,掌握著調動這些部隊的權力,如果能把南黨拉下水,這件事成功的希望又大了幾分。
從郭維經今天的表現來看,明顯是一種拒絕的態度,一看到唐王的人來了,轉身就走,不留任何話縫。但是呂大器并不氣餒,東林黨經營這么多年,往軍隊里不斷插手,也有一定的控制力,真到了翻牌的時候,大不了一拍兩散,自己單干。
現在就看南黨怎么決定了,針對隆武新政已經鬧了這么多天,何吾騶和郭維經他們既然上了船,中間打退堂鼓只會落個兩頭不是人,呂大器相信,郭維經離開之后,絕對不是去找隆武帝告密,而是去找何吾騶問計了。
啪的一聲,何吾騶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茶杯跳的老高。
“呂大器此舉,分明有不臣之心,唐王殿下又怎么會跟著他們胡鬧?”
“唉,萬萬沒想到,竟然會搞到這一步!學生現在方寸大亂,進退失據,請端公救我!”(端公,明代對首輔的一種敬稱,比如黃忠端公指的就是黃道周。)
郭維經見到陳蘅,知道自己惹上了大麻煩,有些驚慌失措。
南黨代表著南方地主階層的利益,尤其以兩廣地區為大本營,隆武新政對兩廣地區的影響最大,南黨為此不惜和隆武帝唱起了對臺戲。
但從本質上來說,他們并不打算推翻隆武帝的統治,只是希望皇帝遠離奸佞小人,盡快停止推行那個所謂的隆武新政。
都是統治階級的內部矛盾,大家聯合起來,逼著皇帝低頭服軟,然后遠離“奸佞小人”,大明朝歷史上這種事情又不是沒有發生過,為什么東林黨要把唐王扯進來,事情一下子復雜了!
“這件事,絕不能讓皇上知道,否則必然大動干戈,我大明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元氣,再禁不住這樣的動蕩了!”何吾騶一句話就定下了調子。
黃泥巴掉到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現在跑去向隆武帝告密,不但無法撇清自己,還會引火燒身,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抽身,然后設法平息這件事。
“呂大器敢于這么做,拼著是魚死網破的打算,事情萬一鬧大了,我等更加不好交代呀!萬一,萬一皇上出了什么意外,你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郭維經還是非常擔心,呂大器既然敢讓他見到陳蘅,就已經做好了各種準備,不怕他去向隆武帝告密,難道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事情發生嗎?如果隆武帝真的被扳倒,對南黨絕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