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有賊路,山賊也有自己的聯絡方式,還意外的快捷,楚軍剛剛進入幕阜山,熊立春就收到了消息。
聽說有兩萬大軍沖著寧州殺來,熊立春被嚇得不輕,如果楚軍是奔著自己來的,那可真是殺雞用牛刀,寧州清軍這只小雛雞不夠人家一刀切的。
他找到牛佺問計,牛佺也驚疑不定,雖然按道理來說,南昌會戰正在緊要關頭,楚軍不該在這個時候來找麻煩,進入幕阜山也許另有所圖…但萬一判斷錯誤的話,大家的腦袋就會搬家,還是小心為上,先做好跑路的準備再說。
熊立春深以為然,立刻收拾瓶瓶罐罐,打算躲到大山里面,暫且避避風頭。
正在這個時候,陳尚文來到了寧州。
陳尚文作為原任寧州縣令,熊立春的部下有很多人都認得他,大家雖然剃頭當了假韃子,但對曾經的縣太爺仍然頗為敬畏,一個個把帽子壓了又壓,想要擋住腦袋后面的那條豬尾巴。
守城門的軍官是個姓高的千總,見了陳尚文后下意識地想要行禮,剛剛單膝跪倒又覺得不妥,正在尷尬的時候,陳尚文卻把他扶了起來,親切詢問這幾個月的近況,就像一位回來視察工作的老領導,對曾經的下屬表示關懷和慰問。
沒想到陳尚文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又這么的客氣,高千總覺得面子大漲,骨頭都輕了幾分,對陳尚文的問題有問必答,全忘了敵我有別的保密意識,把城里的虛實吐露了七七八八,才悚然一驚,心里一陣陣后悔——自己說的太多了。
左右看看,周圍的清軍士兵都神色如常,高千總才放下心來,一面派人去稟報,一面客客氣氣地請陳尚文和他的兩名隨從入城,親自帶領十幾個士兵跟著,去找熊立春。
他們所到之處,就出現一幅奇怪的景象,一個身穿大明官服的七品文官在前面騎著馬,馬后卻跟著一群清軍士兵,不像在押送俘虜,倒像是陳尚文的跟班,還一個個挺胸疊肚,頗為得意的樣子。
街道兩旁的百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熊立春的部下都是本鄉本土的子弟兵,百姓里有不少熟人,都圍上了詢問發生了什么事,但那些士兵們自己也稀里糊涂的,要么胡吹大氣,要么故作拿捏,反而引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寧州縣獨居群山之中,名義上雖然投降了滿清,實際上卻自成一統,滿清湖廣巡撫羅繡錦派來了一個縣令,也鎮不住手握兵權的熊立春,在普通官兵和百姓心里,還是對大明更有歸屬感。突然見到曾經的父母官,很多百姓都在自發地跪倒行禮。
正在這時,突然有一隊騎兵迎面奔來,把圍觀的百姓趕到兩旁,攔住了陳尚文一行人,為首的軍將向周圍緩緩掃視了一圈,然后跳下戰馬,對著陳尚文拱了拱手。
“陳先生,您這是干嘛來了?”
他雖然用的是敬稱,卻帶著一股毫不掩飾的冷漠和戒備,陳尚文早就認出了他,淡淡一笑,回禮說道:“大半年不見,周游擊別來無恙?”
此人名叫周戰武,原來是熊立春的二當家,打仗的時候有股子不怕死的勁頭,算得上熊立春手下的頭號悍將,性格上卻是油鹽不進的一根筋,根本不理陳尚文的寒暄,繃著臉說道:“咱們現在各為其主,以前的稱呼都不用提了,俺現在是大清三品參將,陳先生不要搞錯了。”
他這番話剛一出口,圍觀的百姓里就響起一陣不滿的議論聲,有人還打起了響亮的呼哨,就連高千總等人也露出不以為然的尷尬表情。
豬鼻子插蔥,裝什么大瓣蒜!大家都是一個縣的,誰不知道你們兄弟的老底,原來只是一伙普普通通的山賊罷了,受汪克凡抬舉才僥幸得個官身,不說知恩圖報,反而投降韃子,這么裝腔作勢的實在太丟人了。
這個時代的人們鄉土觀念很深,哪怕是山賊土匪,也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如果在別的地方,百姓們這樣鼓噪,周戰武多半會勃然大怒,挑幾個挑頭的狠狠責打一番,甚至不惜殺人立威,但面對寧州本地父老,周戰武卻不敢翻臉,只能裝著沒聽見,黑著臉只盯著陳尚文不放。
“陳先生,你今天到底干嘛來了?不說清楚,俺可不客氣了!”
周戰武的心里有些打鼓,但還是強撐著做出一副兇巴巴的樣子,臨來的時候,熊立春特意囑咐他,一定要兇一點,狠一點,給陳尚文一個下馬威,這個惡人今天是當定了。
“干嘛來了?來救你們的小命!”這是進一步瓦解敵人軍心的好機會,陳尚文露出一副莫測高深的神情,危言聳聽,欲擒故縱。
打嘴仗的時候,最忌諱被對方牽著鼻子走,如果是個老辣世故的角色,就不會接陳尚文這個話頭,但是,周戰武卻是個不會拐彎的一根筋,順口接道:“開什么玩笑,大家都好端端的,怎么就要你來救命!”
“熊立春投降滿清,為虎作倀,朝廷已經派來虎狼之師征討寧州,汪三將軍率領兩萬余楚軍精銳,現在已經過了毛竹山,兩三天內就會殺到寧州…怎么,這么要緊的消息,周將軍不會不知道吧?”陳尚文雖然孤身入城,卻有兩萬大軍做后盾,面對圍觀的軍民百姓侃侃而談,氣度從容,聽到這個爆炸性的消息,軍民百姓都驚訝地叫了起來。
“我說呢,城里這兩天一直亂哄哄的,原來是朝廷官軍打來了!”
“是啊,來的可是楚軍,老熊他們肯定打不過,八成是腳底抹油,想溜啦!”
“陳老爺,我們可都是規規矩矩的好人家,朝廷官軍來了,可別不分青紅皂白亂殺人啊!”
“走!走!走!趕快回家收拾一下,咱們也到鄉下避一避…”
呼呼啦啦,圍觀的百姓散去了三四成,都想趁著城門沒關趕快出城,心向大明是一回事,打仗卻是另一回事,萬一明清兩軍殺紅眼了,誰敢保證不會殃及池魚。
剩下的百姓圍得更近了,一個個支著耳朵,都想聽聽陳尚文下面怎么說,周戰武和熊立春又是個什么態度。在很多人看來,熊立春這個二品武官狗屁不是,還沒有陳尚文的身份尊貴,何必為滿清拼死賣命,最好是趁早投降,讓寧州免于戰火。
“來就來,誰還怕了不成?”周戰武惡狠狠地叫道:“楚軍要是欺人太甚,大不了拼個你死我活!”
“欺人太甚?”陳尚文毫不示弱,堅決要壓住周戰武的氣勢,指著他的腦后說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等剃發降清,將來有何面目去見祖宗先人?還不趁早歸降,向汪三將軍苦苦哀求,或許能留一條活命!”
“陳先生好一張利口,俺不和你斗嘴!”周戰武終于回過味來,對高千總一揮手:“來呀,給我把他拿下,直接綁了!”
高千總為難地看看他,又看看陳尚文,走過去哈腰說道:“陳老爺,上官有命,小的只好得罪了,請您委屈一下,下馬步行。”
“好說,我不會讓你為難…”
陳尚文點點頭,剛要下馬,旁邊的周戰武卻發火了,沖上來一馬鞭抽在高千總的身上,嘴里還破口大罵,又命令自己的親兵上來動手,把陳尚文用繩子綁了個結結實實。
圍觀的百姓一起鼓噪,擋在前面不讓周戰武等人離開。盜亦有道,寧州是熊立春的老巢,他平日里素懷大志,對軍紀約束較嚴,百姓們人多勢眾,并不害怕周戰武等人。
“誰再敢擋道,別怪老子不客氣了!”
周戰武也發了狠,拔出刀子厲聲恐嚇,催動坐騎強行向前闖去,百姓們終歸不敢和他們硬抗,被迫一點點退后,一點點讓開。周戰武押著陳尚文,緩緩沿著街道向前,讓開的百姓又迅速圍攏跟了上來,一直綴在他們身后,就這么慢慢地蹭到了熊立春的營廨。
熊立春早就等得著急,聽說陳尚文終于到了,顧不得再矜持,快步迎出大門,見到五花大綁的陳尚文,他故作驚訝地叫了起來,對著周戰武一頓臭罵。
“混賬!讓你去請陳先生,怎敢這樣無禮,還不快給我松綁!”
周戰武對他一向無條件服從,被罵了也不吭聲,上前給陳尚武解開綁繩。
“本將帳下都是些粗人,沖撞了陳先生,回頭我定然重重責罰…”熊立春再三賠罪,又向著周圍的百姓行了個羅圈揖,然后命人大開中門,請陳尚文入內敘話。
無論陳尚文還是熊立春,其實都非常清楚,既然楚軍先禮后兵,派陳尚文前來,大家就可以坐下來慢慢談,這對雙方也都有好處,至于開始的種種針鋒相對,更多的是一種談判前的心理戰。
楚軍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必然有所圖,熊立春作為地頭蛇,也有可以討價還價的本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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