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軍受阻于清江城下,南昌城里的形勢卻越發危急。
南昌作為江西省城,城墻修得非常堅固,還有贛江天險作為屏障,不擅攻堅的八旗兵沒有什么好辦法,就把南昌團團包圍,長期圍困。
這一圍就是半年多,最開始的時候,金聲桓和王得仁還能出城反擊,順便搞些柴薪糧食,隨著外圍據點一個個失守,清軍攻到了城墻下,除了西門外緊鄰贛江,清軍的兵力較為單薄,其他幾個方向出城的道路都被堵死,城里的糧食越發緊張,人吃人的慘劇不斷發生。
里無糧草。
但外有救兵。
金聲桓和王得仁所有的希望,都放在百里之外的楚軍身上,不停派人突圍求援。
凌晨時分,西門外突然一陣大亂,金聲桓在城樓上坐鎮,王得仁親自率領兩千人馬從西門殺出,對清軍發起了夜襲。
贛江就在不遠處,西門外只有一條狹長的走廊地帶,清軍駐守的兵力不多,反正就這么大點地方,也不怕金聲桓飛到天上。
王得仁驍勇善戰,兵力又占優勢,很快打破了一座清軍的營寨,他們得手后,并沒有向兩側繼續進攻,而是留在城門附近的這座營寨里,拼命搜尋能吃的東西。
營寨里只有少量的口糧,斯養正在做第二天的早飯,士兵們找到能吃的東西后,顧不上仍然夾生就吃了起來,這是他們參加此次夜襲的酬勞。軍官們并不阻止,自己也忙著吃喝。
突然,一名軍官搶步上前。急沖幾步,拔出佩刀砍翻了一個普通士兵,其他人正在驚疑不定,那軍官彎下腰,從死者懷里摸出了兩個飯團,舉起來高聲叫道:“吃隨著你們吃,但誰要是私藏吃食。就是這個下場!”
其他士兵悚然而驚,沒人再敢把吃食塞進懷里,繳獲的各種生熟吃食湊在一起。裝了十幾個麻袋七八百斤的樣子,但和城中十幾萬軍民來說,這點糧食實在是杯水車薪。
底下人忙著找糧,王得仁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帶著親兵隊一路向前。直接殺到了贛江岸邊。
“我只能把你們送到這里了,到底能不能沖出去,還得看你們自己的造化。”王得仁一指面前的贛江,水面在月色下波光閃動,黑沉沉的江水里不知潛伏著多少危險。
“我們走了,王帥保重。”水聲接二連三的響起,十來個士兵依次跳入冰冷的贛江,慢慢游向遠處。他們都是挑選出來的敢死之士,身上帶著蠟丸密信。要穿過清軍水師的封鎖線,去向楚軍求援。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九死一生的任務,南昌周圍都在清軍的控制下,這些信使哪怕游出去二三十里,也隨時可能被清軍抓獲,一刀砍了腦袋。
“末將這次去臨江府,死活都會把救兵請來,請王帥靜候佳音!”最后一個信使是王得仁的心腹愛將,名叫帥高明,湖廣襄陽府人,水性精熟。他向王得仁一拱手,正要跳入江中,王得仁卻攔住了他。
“拿著,吃飽些有力氣趕路。”王得仁遞過去一個冷飯團,又硬又干,不知道在懷里捂了多長時間。
“我不要…”帥高明連忙推辭。
“拿著!”王得仁的語氣不容推脫:“你見到汪軍門后,就留在他的營中,不要再回來,另找別人回南昌報信,我王雜毛也是朝廷欽封的建武候,這點面子還是會給的。”
“不!我一定會回來,衛護侯爺安危!”帥高明接過飯團,心中異常感動,向王得仁跪下行個大禮,轉身輕盈一躍,跳入贛江消失不見。
夜風陣陣襲來,王得仁掃視著贛江水面,清軍水師戰船上燈籠星星點點,都堵在上游通往臨江府的反向,封鎖水道用的木樁鐵鏈,在月色下也隱約可見,密密麻麻,像捆在南昌城上的一道道繩索。
“走吧,跟我回城。”
王得仁翻身上馬,向后走去,和那些找糧的官兵匯合,聽說只找到十幾袋糧食,眼中閃過一絲冷厲之色:“這也太少了,兩腳羊都捉了么?”
領頭的軍官答道:“韃子兇蠻,不肯投降,沒有捉到幾個。”
王得仁向四周望了望,指著那些清軍的尸體說道:“活的兩腳羊沒有,死的也要,都給老子搬回去。”
對啊!怎么自己沒想到!那軍官一拍腦袋,領著手下人興沖沖去搬尸體,眼中一個個泛出血紅的光芒,在月色下看著如同鬼魅妖魔一般。
兩天后,臨江府,汪克凡大營。
帥高明跪在地上,衣衫襤褸破爛,左臂和后背上兩處傷口深達半寸,被江水浸泡得發白,看上去像小孩的嘴巴一樣,令人觸目驚心,他卻像是不知道疼痛一樣,一直眼巴巴地看著帥案后坐著的汪克凡。
汪克凡手拿密信,仔細看了一遍,眉頭微微皺起,把密信遞給了旁邊坐著的萬元吉,又看著帥高明吩咐道:“來人,送他下去吃飯休息,再去叫個醫官,給他治傷。”
帥高明擔心南昌府的安危,連忙推辭:“不用了,末將身子硬實,先在這里回稟兩位軍門的問話。”
“那好吧,給他送些茶水吃食來。”汪克凡對帥高明點點頭:“你起來坐著說話。”
帥高明行個禮,站起來就著凳子沿坐下,激動地說道:“南昌城中已經斷糧半個月,糠麩賣到五兩銀子一升,老鼠一兩銀子一只,再也堅持不了幾天,請兩位軍門盡快發兵,救救城中十數萬軍民百姓…”
聽他介紹了南昌城里的情況,又詢問了幾個問題,汪克凡擺擺手,命帥高明退下,然后皺眉思索,沉吟不語。
要想救援南昌,就必須拿下清江,但是清江城防堅固,守軍防御頑強,哪怕是最樂觀的估計,也得要十天以上才能破城。
再過十天的話,金聲桓恐怕就撐不住了。
萬元吉一捋胡須,瞥了一眼汪克凡,淡淡說道:“汪軍門不必憂慮,本憲有一策,可以救援金聲桓。”
汪克凡猛然挺直了身子,熱切地看著他:“噢?請萬督撫教我!”
“無他,南昌城中只是缺糧罷了,只需派一支水師直下贛江,把糧食送到南昌西門岸邊,金聲桓自然轉危為安。”
“這倒是個好辦法,只是清軍也有水師,我軍糧船未必能平安抵達南昌,我率五萬大軍匆忙北上,只有些民船運送糧草,沒有戰船保護可不行。”
“汪軍門請放心,本憲來清江之前,就調集贛州水師戰船七十余艘,不日就會趕到。”萬元吉露出得意的笑容。
“噢?那可太好了!”汪克凡眼睛一亮,琢磨了片刻,又問道:“只是不知督撫這支水師都是什么船,由何人領兵?與清軍水師交戰的話,勝算有幾分?”
“呵呵呵,汪軍門只管放心好了,我贛州水師已經傾巢而出,艨艟巨艦就有三艘,足可與清軍水師一戰。”萬元吉笑著說道:“水師主將是賀紹征,汪軍門應該聽說過吧?”
“噢——,知道。”汪克凡點點頭:“當初贛州之戰,我和賀將軍有過一面之緣…”
南昌之戰,關系到整個江西的安危,南昌和贛州之間更是唇亡齒寒的關系,萬元吉身為贛閩總督,對南昌會戰寄予厚望,希望金聲桓能頂住譚泰的進攻,確保江西南部和福建西部的安全,所以積極性很高,把看家的水師都帶來了。
汪克凡卻有些顧慮。
清軍原來沒有水師,用的都是投降的明軍水師,和萬元吉的贛州水師本來是一家人,大家半斤對八兩,都不是什么精銳部隊,但是,清軍接手大明水師后,在管理上要嚴格的多,后勤補給也更加流暢,贛州水師卻還是大明朝的老樣子,未必是清軍水師的對手。
“萬督撫的水師雖然船堅炮利,但韃子在南昌早有準備,這一仗勝負難以預料,不如再等十天,等我攻克清江后,再水陸并進,一同前往南昌。”
“那怎么行?”萬元吉連連搖頭:“再等上十天的話,金聲桓和王得仁只怕已經城破身死,真當吃人肉是好耍的么?老夫可以斷言,南昌城里現在已是軍心動搖,全靠金王二將全力彈壓才支撐著,只要韃子放手攻城,城破就在旦夕之間。”
汪克凡默默點頭,無話可說,當一支部隊被圍困到吃人肉的地步,哪怕暫時不會餓死,士兵們也會極度悲觀,士氣到了崩潰的邊緣,如果清軍趁機猛攻的話,也許真能攻破南昌城。
打仗,有的時候憑的就是一股信念,只要能看到希望,再大的苦難都能克服,如果所有的活路都被堵死,官兵們覺得早晚必敗,失敗就已經近在眼前了。
汪克凡猶豫再三,終于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就全憑萬督撫安排了,哪怕只送進去一船糧食,金聲桓起碼還能再堅持半個月,此戰就能反敗為勝。”
萬元吉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他涵養過人,轉眼又恢復了親切的笑容:“一船糧食太少,我準備一次送十船糧食,有七十多艘戰船保護,最少也能送進去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