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城,清早。
城外到處都是恣意蔥蘢的綠色,疏林薄霧中,掩映著茅舍、草橋、小河和扁舟,幾個腳夫趕著馱著新柴的驢子向城門走來。
路邊停著一頂素帷小轎,轎頂上斜插著幾朵楊柳雜花,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鬟正扶著轎杠扇涼,團花扇呼扇呼扇,桃花眼忽閃忽閃,說不出的婀娜風流,送柴的腳夫都看直了眼,呿噓一聲吹個顫悠悠的口哨,還嘻嘻哈哈地向她擠眉弄眼,不料轎簾一挑,閃出一張胖墩墩的中年婦人面孔,瞪著眼一頓臭罵,把幾個腳夫罵的落荒而逃。
長沙城隍廟三六九逢集,今天正是初九大集,十里八鄉的百姓都匯攏而來,騎馬的,挑擔的,推車的,背著大包小包從渡船上剛下來的,在城門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長沙城這兩個月來實行“軍管”,進門要查看每個人的路引,如果有車輛貨物還要仔細檢查,但因為取消了兩個銅子的進門錢,百姓們沒有任何怨言,都能規規矩矩的排隊等候。
瀏陽河兩岸,人煙稠密,船只云集,飯攤子上坐滿了吃早點的人,茶館商鋪也早早開門營業,酒肆、腳店、肉鋪、廟宇、公廨,醫藥門診,大車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各行各業,應有盡有,岸邊有幾艘船正在卸貨,更多的船只往來穿梭,高大的城樓后面,屋宇鱗次櫛比,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一片繁華景象。
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何騰蛟被免職后。很多人想象中的動蕩并沒有生,百姓們渴望重建家園,渴望從此安居樂業,長沙城乃至整個湖南很快從戰爭的創傷中走了出來,昔日權傾一時的何督輔已經被忘到了腦后。
戰爭的紅利之一就是提振國民的信心,刺激經濟的展,當然。要想實現這一點,必須在戰爭中取勝,而湖廣會戰。恰恰是明軍十幾年來從沒有過的空前勝利。很多人一開始不敢相信就這么勝了,不敢相信那一份份捷報都是真實的,直到楚軍獻俘闕前,直到清軍縮在武昌府里再不敢出來。才終于相信這不是謊報戰功。而是真真切切的勝了!
因為這場大勝,桂林朝廷里也是一片喜慶。
隆武帝收到擊斃勒克德渾的捷報后,在明堂里對著大明歷代皇帝的畫像坐了一夜,收到擊斃孔有德的捷報后,下令桂林全城軍民同慶,三日不絕煙火,收到收復長沙府、岳州府的捷報后,立刻召集群臣。為前線將士議功,加封汪克凡為梁侯。取國之棟梁的意思,汪晟、李過、堵錫等人以及三軍將士都各有厚賞。
馬吉翔卻被撤職查辦。
馬吉翔逼死何騰蛟之后,給他報了一個畏罪自殺的死因,消息傳到桂林,隆武帝“勃然大怒”,立刻以“看管不嚴,辦差不力”的罪名免去馬吉翔所有職務,下旨把他裝進何騰蛟的囚車,押回桂林送三司會審。
負責押送的錦衣衛都是馬吉翔的手下,自然不會讓他吃半點苦頭,馬吉翔一天囚車也沒坐,一路優哉游哉,磨磨蹭蹭,暗中卻派人向曾皇后求情,曾皇后枕頭風一吹,本來就在裝模作樣的隆武帝順坡下驢,只給了馬吉翔一個撤職查辦的處分。
明眼人都看得很清楚,馬吉翔撤職只是個幌子,查辦更是無從談起,他如此善于揣摩上意,在家呆幾天避避風頭,肯定會重新受到重用,甚至更加風光。
何騰蛟死的有些冤枉。
但沒人替他出頭喊冤。
何騰蛟實際上已經自立山頭,在隆武朝廷里沒有幾個盟友,南黨、楚勛都不喜歡他,東林黨和他也是若即若離,唯一和他走得比較近的就是原廣西巡撫翟式耜,但他早些時候也被隆武帝免職,調任兵部添注左侍郎,手里沒有多少實權,自身難保。(兵部的添注左侍郎,大致相當于大明國防部的部長助理,由于兵部左侍郎的位子沒有實缺,所以只能“添注”任命,享受左侍郎級別待遇,仍然可以負責某一方面的事務,只是比正牌的左侍郎要低一級。)
更重要的是,何騰蛟垮臺后,留下了巨大的權力真空,各方政治勢力都能或多或少從中受益,誰還來為他喊冤?
湖廣全省和貴州東部重歸朝廷治下!
湖廣、四川、貴州、云南、江西五省都沒了總督!
這里面蘊含著多少機會!多少利益!
朝堂上吵作一團,各方大佬串聯商議,一封封奏章遞到隆武帝的案頭,要重新劃分南明各省的地方權力。
南明只剩下半壁江山,沒人愿意再看到一個五省總督出現,從實際效果來看,何騰蛟這個五省總督也有名無實,只能控制湖廣和貴州東部,其他三個半省都各自為政,既然這樣,干脆就不再設五省總督了。
同時需要調整的,還有派往各省的督師和巡撫。
自弘光朝以來,南明朝廷疊床架屋,派出了一個又一個總督督師和巡撫,權力重疊,內耗不止,一個省里有好幾個巡撫,各管一塊地盤,上面還有督師和總督,令出多門,地方官和軍隊無所適從,這都是多年積累下來的問題,已經到了必須整頓的時候。
不設五省總督,就能從這團亂麻里找出一個線頭,然后慢慢把各種關系理順。
四川、云南、貴州三個省被拉出來,設一個四川總督。
經過反復談判,大西軍已經基本同意易幟歸順,四川總督除了經營這三個省外,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負責和大西軍的溝通合作,處理好云貴四川復雜的各方關系,把李國英趕出四川,為南明打造一個穩固的后方。
至于四川總督的人選,暫時還沒有確定,主要是因為大順軍還沒有易幟歸順,再搞一個四川總督出來,可能為談判帶來不確定因素。
江西和福建放在一起,設一個贛閩總督。
對于這個毗鄰江南的要職,以呂大器為的東林黨勢在必得,推出大學士楊廷麟爭奪贛閩總督。楊廷麟是崇禎四年的進士,曾經當過盧象升的參謀長,隆武朝和萬元吉一起堅守贛州,以知兵善任著稱,在漸漸過氣的東林黨里是排在前三名的大人物,現任東閣大學士,也是內閣成員之一。
楊廷麟很牛。
但他還是敗給了萬元吉。
原因很簡單,隆武帝還是唐王的時候,萬元吉曾經當過他的幕賓,堪稱鐵桿中的鐵桿,心腹里的心腹。
楊廷麟不是敗給了萬元吉,而是敗給了隆武帝。
湖廣和貴州東部,仍設一個湖廣總督。
這個位置同樣重要,以何吾騶為的南黨把它當成了主攻目標,推出郭維經爭奪湖廣總督,郭維經也是朝廷重臣,六部尚書幾乎干了個遍,資歷和能力都不成問題,而且深得隆武帝信任。
隆武帝最后的選擇卻出乎意料。
章曠升任湖廣總督。
這其中有抑制南黨的意思,但更多的是為了保持湖廣的平穩。
隨著清軍節節進逼,南明朝廷的重心不斷南移,兩廣出身的南黨官員勢力也越來越大,兩廣總督已經給了南黨成員蘇觀生,再把湖廣給他們,就打破了各方勢力的平衡。章曠卻是何騰蛟派系的老人,在朝廷里沒什么根基,把他提拔為湖廣總督,對湖廣的文武官員也是一個安撫的意思。
章曠的資歷不夠,驟然攫升總督高位,在朝廷里引起了一片反對的聲音,給隆武帝造成了很大的壓力,關鍵時刻,以傅冠為的楚勛集團投了贊成票,朝中有人好做官,章曠順利得到了湖廣總督的任命。
楚勛集團里大多是年輕官員,除了左都御史傅冠、兵部侍郎文安,夠格出任封疆大吏的再也沒有,傅冠當然不能動,文安在兵部也有重要作用,剛剛投靠楚勛集團的章曠就成了最佳人選。
隆武帝卻有些吃驚,他掌握的情報都已過時,還以為章曠和汪克凡是死對頭,但是,他們為什么突然搞到一起去了?
木已成舟,暫時不便更改,隆武帝一來摸不清情況,二來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三來不能不給剛剛立下大功的汪克凡面子,就接受了這個結果,只是下旨把章曠叫到桂林,親自接見,再三勉勵…
經過觀察和試探,綜合各方情報,章曠辭別圣駕回湖南后,隆武帝得出結論,這個人,八成已經投靠了楚勛集團,最起碼也是同盟關系。
隆武帝很郁悶!
費盡心機搞掉何騰蛟,最后卻便宜了汪克凡!
好在還有彌補的辦法,隆武帝又迅出一條任命,由熊偉出任湖南巡撫,作為汀州救駕的老人,熊偉和萬元吉一樣,都是隆武帝最信任的人。
僅僅過了兩天,他又出第二條任命,撤銷原有的偏沅巡撫,偏沅巡撫管轄的州府一分為三,一部分交給湖北巡撫堵錫,一部分交給湖南巡撫熊偉,一部分交給貴州巡撫范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