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克凡不愿放人,隆武帝碰了個軟釘子。
但他并不生氣,順著話頭隨口岔開話題,和汪克凡聊起了江西的局勢,兩個人都不再提花曉月,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君臣之間的談話異常融洽。
對隆武帝來說,花曉月只是一個江湖異人,不是很重要,犯不著為了這件事和汪克凡生出隔閡…他要做大明中興之主,要一步步把權力抓到自己的手中,要完成各種困難的改革,離不開汪克凡的支持。
朝局的穩定才是最重要的,在汪克凡即將外放湖廣的時候,他必須要盡量示恩拉攏,讓各方的政治勢力都看一看,他完全能夠控制汪克凡,而以汪克凡為代表的“楚勛”集團也對他忠心耿耿。
汪克凡即將離開朝廷中樞,也有很多話要對隆武帝囑咐。
首先是廣東的防務問題。
要守廣東,先守贛州。把贛州打造成堅不可摧的堡壘,清軍就無法從正面侵入廣東。
如果清軍選擇迂回進攻,從福建攻打廣東的東部,側翼就始終處在贛州的威脅下,明軍的水師又占據優勢,隨時可以從沿海地區包抄清軍的后路…清軍的東西側翼都不安全,就不可能發起大規模的攻勢,再派一支精銳明軍駐守潮州、惠州一帶,就可以保證廣東的安全。
其次是四川和云貴的問題。
由于四川督師王應熊意外病故,大小軍閥割據自雄,朝廷對四川已經失去了控制,在這種局面下,必須再任命一位德高望重的四川督師,以收拾殘局,汪克凡向隆武帝提出建議,由賦閑在鄉的文安之擔任四川督師。
文安之,天啟二年進士,和傅冠是同年,也是標準的老資格,威望和資歷都足夠擔任封疆大吏,由他出任四川督師,那些軍閥都得給幾分面子。而且傅冠的老家就在長江三峽一帶,進入四川比較方便。
汪克凡推薦文安之,是借鑒了真實的歷史,文安之在永歷朝出任四川督師,聯絡“夔東十三家”抗清,獨撐危局,一直堅持到1659年,政治能力很強。
隆武帝對此沒有什么異議,他在福建的時候,就曾經任命文安之擔任禮部尚書,但是文安之遠在三峽,交通不便,還沒來得及赴任,清軍就攻入了福建…文安之這個人既有資歷,又有能力,用著也放心,的確是四川總督的最佳人選。
云南方面的情況更加糟糕。
由于土司沙定洲作亂,云貴總督和云南巡撫都當了沙定洲的俘虜,在事實上已經造反。四川軍閥被沙定洲打敗之后,隆武帝更是有心無力,對云南已經束手無策。
萬里迢迢,汪克凡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盡力補救,他提出建議,由云南副使楊畏知出任云貴總督,協調各地土司剿滅沙定洲。
這是釜底抽薪之計!
在云南這個地方,黔國公沐天波的地位無可替代,大小土司都只認黔國公的世襲鐵券,沙定洲雖然占領了昆明,但是沐天波帶著世襲鐵券和官印孤身逃走,其他的土司都不服沙定洲。
沙定洲為了維持自己的統治,就脅迫控制云貴總督和云南巡撫,用他們的官印發布各種命令,昆明的朝廷官府成了沙定洲的工具,如果重新任命一個云貴總督,否定昆明官府的合法性,沙定洲就玩不轉了。
楊畏知是云南的地方官,駐節楚雄,沙定洲造反之后,沐天波逃到了永昌府,楊畏知獨守楚雄,抵抗沙定洲,雙方已經僵持了好幾個月,由他擔任云貴總督,可以領導其他土司對抗沙定洲。
靠譜!
隆武帝對這個釜底抽薪之計很感興趣,基本表示同意,只是對楊畏知出任云貴總督有些顧慮。
楊畏知是云南布政副使,只是四品官,驟然提拔到云貴總督的高位,有些不合適…云貴總督的位置太重要,楊畏知如果干砸了怎么辦?如果又是何騰蛟第二怎么辦?
“汪卿,楊畏知改任云南巡撫,如何?”巡撫比總督低一級,更穩妥些。
“如果是這樣,就要明示撤銷云貴總督,否則無法制衡沙定洲。”汪克凡力挺楊畏知,其實還有一層考慮,但暫時不便明說。
釜底抽薪見效太慢,靠楊畏知聯合其他土司打敗沙定洲,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張獻忠死后,大西軍余部很快就會進入云南,云南肯定保不住。
而大西軍要控制云南,也必須利用沐天波,這就有了談判的可能,楊畏知是有名的和談派,提高他的地位有利于和大西軍談判。
隆武帝不知道歷史,不知道大西軍即將進入云南,對這個釜底抽薪的計策抱有很大期望,興致勃勃地和汪克凡討論著相關細節,汪克凡趁這個機會,對隆武帝介紹了些云南的基本情況。在大多數明朝人心目中,云南是蠻荒落后的地方,但實際上云南物產豐富,有銅礦,有食鹽,有邊疆貿易,非常適合做后方根據地。
從云南的經濟情況,又聊到了經營兩廣的思路,汪克凡對隆武帝鄭重提醒,在進行改革的過程中一定要慎重。
南明與滿清的戰爭,是一場國家之間的國戰,局部的一兩場勝利不足以改變大勢,真正決定勝負的還是國力的比拼。經營兩廣只許成功,不能失敗。
汪克凡經營兩廣的思路已經做了妥協,并不是真正的變法,但在執行過程中仍然會觸動權貴階層的利益,隆武帝本身根基不穩,如果步子邁得太快,一旦引起大面積的反彈,南明將陷入嚴重的內耗。
兩個人最后說到了湖廣的戰局。
“汪卿,你回到湖廣之后,應與何騰蛟、堵錫通力合作,大敵當前,不可自家先亂了陣腳。”隆武帝殷殷囑咐,清軍大舉來攻,現在不是搞內斗的時候。
“陛下請放心,臣定當以大局為重,對何軍門容忍退讓。”汪克凡紅口白牙,做出保證。
“呵呵,那就好。湖廣養兵三十余萬,也到了為朝廷出力的時候了,其他的事情嘛,以后再說。”隆武帝看著汪克凡,目光中大有深意。
“臣自有分寸!”汪克凡躬身答應。
隆武帝的意思很明白,清軍的實力太強,汪克凡、何騰蛟、堵錫如果各自為戰,肯定打不過清軍,只有聯合起來才能與之一戰。而通過這場戰役,何騰蛟精心豢養的十幾萬大軍肯定損失慘重,打敗了清軍之后,正好對湖廣重新洗牌。
既要打敗清軍,又要削弱何騰蛟的實力,這就是隆武帝對湖廣之戰提出的要求!
君臣之間一直聊到很晚,汪克凡才告辭離去,回到自己的住所后,見到了一大堆名帖。
汪克凡現在是朝廷大員,無論文武百官或者宗室勛貴,想要見他的話,一般也要先遞名帖,否則是不禮貌的行為…哪怕是當朝首輔何吾騶,或者是唐王、遼王等王爺,雖然地位都比汪克凡高,但更加愛惜自己的羽毛,就算要見汪克凡,也不會屈尊拜訪,來當不速之客。
當然,像傅冠這樣關系特殊的,或者私交莫逆熟不拘禮的,以及“楚勛”集團內部的人,自然可以直接登門。
不過汪克凡在官場上沒有多少朋友,聽說他要離開廣東,大家還是先送名帖。
這些名帖分為幾類,有地位比汪克凡高的,比如首輔何吾騶,派人送來的只是個簡單的帖子,算是臨別打個招呼,盡到了情分。
第二類是地位相當的官員,派人送來的就是副啟、請柬一類的帖子。比如兩廣總督蘇觀生,就邀請汪克凡赴宴聚會,他們兩個都是封疆大吏,汪克凡既然要離開廣東,按照官場規矩,蘇觀生就該盡地主之誼,召集廣東當地官員為汪克凡擺酒送行。
第三類是地位較低的官員,送來的就是拜帖,在帖子里請求拜見汪克凡,至于見還是不見,什么時候見,就由汪克凡安排。這里面有文官,有武將,大都是在汀州和贛州結識的老熟人,比如給事中熊偉、滇將趙印選、以及剛剛升為二品武官的施瑯。
施瑯在贛州戰役中立下大功,被提拔為正二品的驃騎將軍,但這只是一個散官,由于他手里沒兵,暫時還沒有實權的職官。施瑯這些天一直在等待福建的消息,希望他的弟弟施顯能拉來一支部隊,好混個總兵什么的當當。
在施瑯的拜帖里面,提出要跟隨汪克凡,去湖廣發展。
汪克凡有些猶豫,施瑯在帖子里不咸不淡地說這么兩句,未必是真心實意,可能只是一種試探,或者是給他自己多留一條出路,直接拒絕不合適,但真的當成一回事去辦,肯定也不行。
汪克凡考慮了一下,提筆給施瑯寫了一封信,對他表示誠摯的歡迎,但具體隆武帝那邊放不放人,還要施瑯自己去解決。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施瑯正是一個這樣的小人,反正他已經歸順大明,現在就需要冷處理,把他的勁頭憋足了,用得上的時候放出來,就會是一員虎將…當然,為了防止這個兩面三刀的家伙搞出什么意外,還得囑咐傅冠把他盯牢了。
第四種名帖是揭帖,也就是送禮的帖子,汪克凡外放湖廣,給了大家一個送禮的理由,很多官員士紳想趁這個機會和他搭上關系,都拿出真金白銀來做敲門磚,而“楚勛”集團內部的文武官員更是一個不落,或多或少都隨了一份禮。
這種帖子處理起來比較麻煩,大明官場就這個風氣,像海瑞一樣不近人情就會處處碰壁,但汪克凡另有賺錢的途徑,犯不著為了這些小錢落個貪官的名聲。
他吩咐親兵,叫來了幕僚程問。
汪克凡出任提督操江,公文往來,案牘勞形,各種日常的行政工作非常繁瑣,在傅冠的推薦下,招募了幾名幕僚,程問就是其中之一。汪克凡請他代為處理這些揭帖,根據送禮人的身份,該回禮的回禮,該拒絕的拒絕,該收下的收下…
這里面的學問也很深,汪克凡卻懶得鉆研,都交給程問處理。
第五種帖子,是一些關系特殊的人送來的,比如太監龐天壽,比如錦衣衛馬吉翔,汪克凡各自回帖,約他們分別相見…
諸多雜事纏身,汪克凡又耽擱了一天,終于啟程出發,到碼頭乘船,準備離開廣東。
跟隨他一起走的,還有一些隨員親兵,造船工匠等等,以及三百名葡萄牙兵,和張家玉的兩千義兵。這兩千義兵已經有了正規編制,在兵部備案為東莞營,算是朝廷的正規軍了。
汪克凡到了碼頭,傅冠、蘇觀生等幾十名文武官員前來送行。
傅冠是“楚勛”集團在朝廷中樞的旗幟,在私底下,汪克凡和他經常溝通,該說的話都說到了,臨別的時候就是互道珍重,汪克凡以子侄之禮向傅冠辭行,隨即準備登船。
突然,有幾匹快馬沖進了碼頭,領頭的赫然是一名內宮太監。
“汪軍門請稍候,皇上有諭旨!”
臨時擺上香案,命親兵設立儀仗,汪克凡鄭重跪下接旨,那太監舉起圣旨念了起來。
這圣旨洋洋灑灑,對汪克凡的人品能力都狠狠稱贊了一番,又褒獎他汀州救駕和贛州解圍的功勞,既是國家棟梁,又對曾皇后和太子有救命之恩,而且在清軍大舉進犯湖廣的時候勇挑重擔,不畏強敵,不辭辛勞,前去與清軍作戰,隆武帝既感動,又擔心汪克凡的安全,特賜盔甲一套,寶馬一匹,寶刀一口,以及曾皇后親手縫制的戰袍一領…
“轟”的一聲,文武官員議論紛紛,艷羨無比,皇帝這么做給足了汪克凡的面子,也給足了“楚勛”集團的面子。御賜的盔甲和寶刀寶馬還罷了,曾皇后親手縫制的戰袍卻太難得,簡直把汪克凡當成了自家親人,能得到這份殊榮,哪怕馬革裹尸也值了。
“臣謝恩!”汪克凡重重磕了個頭,接過圣旨站了起來,應景說了幾句誓死報答圣恩的話,在一片唏噓感慨聲中,離岸登船,揮手與眾人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