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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宰相氣度

  朱天麟前幾天就上奏本,建議招撫張獻忠,這奏本雖然被隆武帝留中不發,但事先已經在內閣轉了一圈,因為內容過于敏感,消息已經泄露出來了。

  一時間猶如捅了馬蜂窩,各種指責鋪天蓋地般襲來。

  幼稚!狂妄!嘩眾取寵!居心叵測!張獻忠是什么人?他不僅燒過朱家皇帝的祖墳,而且是個反復無常之輩,打了敗仗就假意投降,一有機會又扯旗造反,崇禎朝曾經吃過大虧。

  更重要的是,張獻忠現在已經稱帝,公然要把大明取而代之,和普通的反賊完全不一樣,這是你死我活的根本矛盾,絕對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朱天麟卻是個綿里藏針的性子,遞上去這份奏本之后,就做好了迎接暴風雨的準備,群情洶洶之下,他卻毫不退讓,無論在任何場合,都始終堅持自己的觀點。

  這下子更犯了眾怒,朱天麟今天路過兵部門口,被一群中低品階的官員攔住,七嘴八舌地對他開炮圍攻,吵了起來。

  一張嘴對幾十張嘴,朱天麟明顯落在下風,但吵架這種事情,只要一方死不認輸,另一方也很難取勝,朱天麟操著一口綿軟的蘇州話,細聲慢氣地闡述自己的理由,那些低品官員一時駁不倒他。

  竟然死不認錯!這些低品官員大都是年輕氣盛之輩,言語中越來越無禮。

  朱天麟身為詹事府的少詹事,是正四品的文官,比這些年輕官員的品階高一些,但詹事府主管太子東宮庶務,太子又尚在襁褓之中,所以詹事府是個閑散衙門,清貴而無權,這些低品都不怕他。

  “朱道士,你還敢嘴硬!”

  有個人突然發出一聲怪叫,立刻引起一片哄笑,朱天麟的父母都是普通農民,因為太窮不能供他讀書,朱天麟小時候為了讀書,曾經當過幾年的小道士,這些官員就以此取笑他。

  朱天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忍住氣說道:“子曰:有教無類。學生出身農家,卻也是圣人子弟…”

  他剛剛說到一半,又有人叫了起來。

  “沈家子,快回家跪床頭吧,小心你母親子發威!”

  騰地一下,朱天麟的臉漲得通紅,兩眼似電掃過人群,幾乎要噴出火來,周圍的官員卻擠眉弄眼,樂不可支,個別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立刻有同伴熱心向他解釋——朱天麟是贅婿出身。

  因為家里太窮,朱天麟到一戶沈姓人家做了上門女婿,改名叫做沈天英,后來中了舉人,才“嗣請復本姓,改名天麟”。在封建年代,贅婿就等同于吃軟飯,地位和奴仆差不多,而且被看成數典忘宗的無恥之徒,被所有人看不起。

  就像被點中了死穴,從容不迫的朱天麟終于失態了,張口結舌,面紅耳赤,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一個人沖了進來,手指眾人怒聲斥責。

  “汝等何其不堪!理論不過,竟然攻人隱疾…”

  說話的這人正是張家玉,他和朱天麟只是點頭之交,但天性耿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在旁邊看不下去,就沖進來打抱不平。

  “哈,這不是張家玉么!聽說你招降了幾萬賊寇,沒有嚇到令尊令堂吧?”那伙文官里又有人揭短。

  李自成攻破北京的時候,抓住了張家玉,張家玉起初不投降,李自成就威脅要殺掉他的父母,張家玉就跪下投降了…這本來也沒什么,但張家玉是廣東省東莞人,父母都在東莞老家,李自成想殺也殺不到,張家玉因此投降農民軍,被當成一個笑話在官場廣為流傳,都說他貪生怕死又虛偽,搞得張家玉聲名狼藉。

  “我,我…”張家玉如鯁在喉,不知該怎么辯解,他當時以為要改朝換代了,就是想投降農民軍,輔佐新朝,但這種話現在肯定不能說。

  轟的一聲,場面更加亂了,文官們得意洋洋,圍著朱天麟和張家玉百般羞辱,有狂妄的甚至動手動腳,推推搡搡。辯論的話題已經不重要了,只要把你這個人搞臭,你說的一切自然都是錯的,這些文官們最擅長此道。

  “夠了!亂轟轟的像什么樣子,都不用辦理公務了嗎?快散了吧…”

  人群外突然傳來了威嚴的呵斥,眾人回頭一看,原來是兵部侍郎文安。兵部侍郎是三品大員,而且是正堂官,屬于高級領導,這些官員中有一大半都是兵部的,文安一發火,立刻鎮住了場面。

  張家玉還在發愣,朱天麟扯了扯他的袖子,向著文安遙遙一躬,轉身匆匆而去。見他們兩個正主跑了,那些官員只好跟著散了…

  朱天麟和張家玉出了六部衙門,家人牽過坐騎,兩人上馬并駕而行,邊走邊聊。一個是貧寒農家子弟,對百姓的疾苦有切身體會,一個是仁義心腸,對農民非常同情,兩個人很快找到了共同語言,聊得非常投機。

  說起朱天麟的奏本,兩個人的意見也大致相仿,僅憑大明的力量無法對抗滿清,形勢所迫,必須和大西軍聯手,至于張獻忠如何處理,那是具體的技術問題。

  “此事關系重大,不知皇上會如何批復。”朱天麟憂心忡忡。

  “不用擔心,當初招撫忠貞營的時候,朝廷里也是雞飛狗跳,好像天塌下來一樣,最后還不是皇上乾坤獨斷,湖廣才有今日之局面。”張家玉的脾氣比較直,看不慣的就要說。他是兵部給事中,屬于言官,這也是他的職業習慣,一開口往往就打擊一大片,所以在朝廷里得罪的人很多,幾乎混不下去了。

  “若是百官一致反對,皇上怕也頂不住。唉,你我位卑言輕,幫不上多大的忙啊。”朱天麟雖然把奏本遞上去了,但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但眼下形勢如此危急,他又恨不得立刻和大西軍聯盟。

  “其實…有個人能幫忙的。”張家玉沉吟說道。

  “噢!是誰?”朱天麟急忙詢問。

  “提督操江,汪克凡。”張家玉的話聲未落,朱天麟的眼睛亮了起來。

  “哈,咱們想到一起去了,我也正要找他。”

  “怎么回事?”

  “陳兆安知道么?新上任的新安縣令,他是我的老鄉,幾次向我提起汪克凡…”朱天麟和陳兆安都是蘇州人,在官場上,同鄉也是一個重要的紐帶,朱天麟因為出身低微,仕途坎坷,屢受排擠,陳兆安一直想把他拉進汪克凡派系…

  汪克凡正在會客,客人是馬吉翔。

  馬吉翔出身于廣東官場,原來是丁魁楚的下屬,因為平定靖江王之亂,得到隆武帝信任,擢升錦衣衛都督僉事,最近在隆武帝的安排下,為重建錦衣衛做籌備工作。

  讓馬吉翔煩惱的是,他在籌備小組中只是二把手,上面還有一個都督同知,照這樣發展下去,他將來肯定是錦衣衛的二把手,當不上錦衣衛的大都督。

  寧為雞頭,不為牛后,馬吉翔精心布了一個局,準備把那個都督同知搞掉,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里面需要都察院做個小配合,馬吉翔不敢直接去找傅冠,就求到了汪克凡頭上。

  他半遮半掩地露出口風,汪克凡立刻猜到了其中的原委,當下也不點破,只是笑呵呵地滿口答應。

  “既然馬兄開口,小弟一定把這件事辦妥,不過,小弟也有一事相求。”汪克凡一直在留意馬吉翔,有心和他搞好關系。

  此人是南明歷史上著名的權臣,溜須拍馬的工夫天下無敵,深得隆武帝的信任。在隆武帝面前,有些話汪克凡沒法說,但換成馬吉翔來說,效果卻會好得多。

  “噢,什么事?”這是要提條件了,馬吉翔早有思想準備。

  “我即將率部前往湖廣,與孔有德交戰,想請那三百弗朗機兵助戰,馬兄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這個…,好,我定會在陛下面前進言,把那三百弗朗機兵調到湖廣。”馬吉翔略一猶豫就答應下來了,那三百葡萄牙兵就是派來助戰的,上戰場殺韃子天經地義,派到湖廣正得其所。

  兩個人各取所需,一拍即合,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有親兵進來稟報,朱天麟、張家玉和陳兆安一起來訪。

  事情正好也辦完了,馬吉翔就起身告辭,汪克凡出門相送,和朱天麟等人碰上了。見到汪克凡和馬吉翔來往,朱天麟等人觀感不一。

  主要是馬吉翔的名聲太差,見到這個著名的馬屁精,張家玉明顯有些厭惡,舉止表情上都帶了出來,站在一旁冷眼旁觀。

  陳兆安已經加入了汪克凡派系,當然不會讓汪克凡難堪,規規矩矩和馬吉翔見禮,然后退到一旁。

  朱天麟卻最為主動,笑呵呵地和馬吉翔聊了起來,以他正四品文官的身份,這么做給足了馬吉翔和汪克凡的面子。

  汪克凡暗中點了點頭,朱天麟不愧是永歷朝的名相,周旋于李成棟、孫可望、李定國以及吳黨楚黨之間,獨撐危局,保著永歷那艘破船又多開了好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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