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力就是動力,在大順三十萬大軍的威脅下,恭義營上下產生了強烈的危機感,練兵的熱情再次爆發,從哨官到普通的輔兵,每天都自覺在校場上摸爬滾打,毫無怨言,通過汪克凡的觀察,其訓練強度甚至比后世的乙種軍也差不多少了。
就連孟寶也坐不住了,主動帶著手下的青壯和恭義營一起訓練,恭義營的練兵法子雖然怪,卻能一次又一次的打勝仗,他早已經心服口服。這些青壯們都是本鄉本土的本地人,為了保衛自己的家鄉和家人,在訓練中也非常刻苦。
聽說李闖賊寇還要卷土重來,縣里的縉紳商賈都驚慌失措,農民起義軍是他們天生的敵人,如果崇陽被大順軍占領,第一個倒霉的就是他們,于是紛紛慷慨解囊,除了交納功果銀之外,還額外為恭義營募集了一千多兩銀子的軍餉。
有錢有兵有糧,一切都在順利向前推動著,汪克凡自己卻碰上了點小麻煩…
初夏的日頭已經很毒,把地皮兒烤得直冒煙,街上空蕩蕩的,一個行人也沒有。
吱呀一聲,恭義營的后門推開了一條縫,京良閃身而出,他向周圍警惕地看了看,又四下里檢查一番,然后折回門口,向里招了招手。
“外面沒人,可以出來了。”
哨兵上來幫忙,把大門向左右推開,汪克凡牽著坐騎走了出來。
街口突然人影一閃,汪克凡立刻停下腳步。
沒事,只是一個挑擔的貨郎,正好從這里路過。
“走吧,先去修械所,然后…”
汪克凡牽著馬走下臺階,把韁繩遞向京良,樹叢后卻突然竄出一個人,劈手把韁繩搶了過去。
“我來,我來,讓我來!”
這人身穿七品官服,正是通城縣令卜作文。他笑嘻嘻地向京良擺了擺手,得意地說道:“良哥沒想到吧,我剛才繞著大樹轉了個圈子,你沒看見…”
“卜縣君,你堂堂七品百里侯,怎么玩起躲貓貓來了?”汪克凡又好氣又好笑。
“嗨——,莫提什么七品八品的,卜某人眼看就是喪家之犬,無處可躲嘍!”卜作文抱怨了兩句,又堆起笑臉,央告道:“云臺,你今天得給我個準信,什么時候增兵救援通城…”
卜作文是來搬救兵的。
大順軍殘部袁宗第、郝搖旗等進入湖廣東部之后,盤踞在長沙以北的平江一帶,十來萬人馬距離通城不過二百多里,抬抬手就能把通城滅了。卜作文心驚肉跳之余,有心再來一次棄城而逃,卻又舍不得頭上的烏紗帽,他最近正在運作調往湖南后方安全的州縣,眼看著各種關節都已打通,這個時候跑路實在不劃算。
畢竟大順軍是否攻打通城還在兩可之間,還有僥幸過關的可能,但是最近幾天,大順軍的斥候探馬不斷在通城一帶出沒,隱隱有犯境之意,卜作文再也不敢留在那里,干脆跑到崇陽,天天纏著汪克凡派兵增援。
“通城有汪晟駐守,不用再增兵。”汪克凡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通城遭到水匪的破壞,城防遠不及崇陽堅固,如果大順軍真的來攻,哪怕把恭義營這兩千多人都填進去,也是必敗的結果。
“嗬,你既然被我逮住,怎么又耍賴呢?”卜作文轉悠著手里的馬韁,全然不顧官威體面,活脫脫一副光棍形象:“我不管,今天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總得給我個交待!”
到底是誰在耍賴?文武不相制,卜作文的身份在那里擱著,這樣貼身緊逼上來,還真拿他沒辦法。
“卜縣君自便,修械所不遠,我走著去就是了。”汪克凡轉身就走。
“云臺莫急,卜某人給你牽馬墜蹬!”卜作文牽著馬在后面急追,那馬不聽他使喚,連連甩頭尥蹄,京良趕緊上去幫忙,汪克凡回頭看了一眼,自顧拐過街角,來到一座小院門前。
這里是恭義營的軍械修理所,小院青磚灰瓦,半新不舊,門口打掃得非常干凈,院子里堆滿了各種原料物件,還支著一個火光熊熊的鐵匠爐子,一靠近就熱浪逼人。幾名工匠正在干活,見汪克凡來了也習以為常,只向他點頭行禮,不過當卜作文跟進來之后,他們卻被嚇了一跳,慌忙跪下就要磕頭。
這位大老爺身穿官服綬佩,正是一副縣令的打扮,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就是一輩子見到最大的官,難怪他們害怕。
“都起來,繼續干活!”汪克凡制止了工匠:“我以前說過,工作第一,不要搞這些虛禮。”
工匠們猶豫著站了起來,又偷偷看了一眼卜作文。還好,這位縣太爺雖然面貌可憎,臉上的笑容卻非常燦爛,看樣子并沒有生氣。
“我只是來串門的,各位請忙,不必拘禮…哎呦!”
那匹馬猛一甩頭,差點把卜作文拉了個跟頭。他平常很少騎馬,對付牲口沒什么經驗,卻不愿把韁繩交給京良,兩人一馬亂作一團。堂堂縣太爺如此狼狽,反而讓工匠們覺得親切了不少,要不是有汪克凡的命令在,他們就要上去幫忙了。
“是個好官。”工匠們覺得卜作文平易近人,倒是自家的汪將軍有些不近人情。
卜作文制服不了那匹馬,最后還是把韁繩交給了京良,失去了要挾汪克凡的“法寶”,他立刻覺得很不安全,亦步亦趨地跟在汪克凡身后,就像一位盡職盡責的跟班。
汪克凡懶得理他,叫管事的博士陪著,在修械所里巡視。(古代博士和現代的含義不同,比如水滸傳里有茶博士)
修械所剛剛創立,各方面條件都比較簡陋,不過隨著人員和資金的不斷注入,很快就會超過軍械修理的定義范圍,變成一個擁有獨立生產能力的小型兵工廠。汪克凡要自立門戶,就得擺脫武器裝備對朝廷的依賴,軍械修理所,只是一個掩人耳目的招牌。
“啟稟汪千總,火銃用的鉛子彈丸并不難造,但要做到光滑圓潤,大小一致卻不容易。”那博士對汪克凡說著話,卻不時偷眼看看卜作文:“這是個耗工耗時的功夫活,若只是為了好看的話,沒必要花這么大的力氣。”
“這可不是為了好看。鉛子光滑圓潤,就能射得更遠,威力就更大;鉛子的大小重量一致,火銃打得就越準,裝彈換藥也更快…”
汪克凡正說著話,卜作文卻顛顛地搬過來一張凳子,夸張地拍拍上面的灰塵,舉到汪克凡面前。
“汪將軍,請坐,卜某人侍立左右。”卜作文笑得很得意,一副“敢不理我,看你怎么辦”的表情。
大明文貴武賤,卜作文如此屈尊折節,汪克凡若是太過失禮,傳出去難逃一個囂張跋扈的名聲,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回禮賠罪,甚至請卜作文上座,低頭之后就不好再繃著了。
這凳子上面帶著刺,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他卻隨手接了過來,遞給了那個博士。
“不敢當,小人再去搬…,不,不,兩位老爺在此,哪,哪,哪有小人的座位!”那博士看出氣氛不對,嚇得話都說不利索。
“哎——,這修械所就是你的地盤,哪有主人站著,客人坐著的道理?”汪克凡笑著又扯過兩張凳子,分給卜作文一張,自己先坐了下來:“卜縣君,今天你也挺累的,大家一起坐嘛。”
卜作文刁鉆詭異的一擊被輕易化解,氣勢上立刻弱了,只好不情不愿地坐下來,那博士被汪克凡拉著,也怯怯地坐了凳子一角。
汪克凡和他說了一會修械所的公事,轉身對卜作文微微一笑。
“卜縣君莫生氣嘛,通城雖然危險,卻必有化解之策,再耐心等幾天,這個機會快來了。”
“噢?當真?!”卜作文楞了一下,興奮地一下站了起來。
“當真。”
“你怎么不早說,害我擔心…什么時候出兵?我愿為云臺帶路,一起死守通城。”有恭義營撐腰,卜作文打算回通城賭上一回,也許能撈到一份意外的功勞。
“我不會去死守通城的。”
汪克凡搖了搖頭:“李闖余部兵多將勇,只可智取,不可力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