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滕雙林的侃侃而談,呂仁青的神色越來越驚訝,越來越沮喪,他苦思一晚才得出的重要結論,竟然被滕雙林隨口道破,而且考慮的更加全面,更加細致。
這個滕雙林,明明是個狂狷輕浮的落魄秀才,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厲害?
汪克凡的眉毛也挑了起來,對滕雙林刮目相看。他對李自成、阿濟格行軍動向做出的推斷,幾乎和真實的歷史一模一樣,如此出色的表現,甚至超過了汪克凡的預期。
呂仁青也不錯,看他一臉吃癟的樣子,明顯和滕雙林的想法撞車了,也就是說,他也做出了正確的判斷。
這就很不簡單了,滕雙林和呂仁青都是文人秀才出身,沒有受過專業的軍事訓練,也沒有帶兵打仗的經驗,卻能從有限的情報中找到正確的方向,更多的是一種天分,一種對戰場形勢與生俱來的敏感,如果在實戰中加以培養,都有可能成為優秀的將領。
之所以重用滕雙林,最初是看上了他的家世和背景,通城是個人口密集的富庶大縣,滕雙林出身當地大戶,本人又有秀才功名在身,方便征募兵源,籌措糧餉,很容易就能拉起一支隊伍,填補通城防御的空當。
幾次接觸下來,汪克凡才發現此人外圓內方,暗藏鋒芒,是個難得的人才,這才向堵胤錫大力引薦,直接為他討了個把總,以便再擴編一哨新軍。
“仁青,可服氣了么?雙林兄喜歡玩笑戲虐,其實卻大智若愚,如江上青峰,平日里云遮霧罩,偶爾卻乍現崢嶸,前幾日初次見面,我也差點著了他的道…”
汪克凡剛說到一半,滕雙林連連擺手,笑著打斷了他。
“騰某才疏學淺,只是以狹促藏拙罷了,云臺老成持重,又有濟世之才,我遠不如你!”滕雙林頓了一下,笑道:“我這番推演有什么疏漏,一定逃不過云臺的法眼,不如給大家批講一下,讓騰某也長長見識。”
滕雙林的意思,是要把汪克凡推在前面,做個總結發言,他今天已經出夠了風頭,不能把頂頭上司也蓋了下去。
汪克凡微微一笑,憑著對歷史的熟悉,他只要隨便說了幾句,就夠別人思考一天的。
“李闖想要跳到江南,卻未必能成功,左良玉的數十萬人馬在前面擋路,后面有阿濟格窮追不舍,在我看來,他在九江府一帶會打一個大敗仗。我們要提防的,就是李闖潰敗之后,和阿濟格再入湖廣…”
九江府,位于黃州府以東,江西境內,是長江中游的一座重鎮,見汪克凡斬釘截鐵,斷定李自成難過九江府,滕雙林和呂仁青都有些驚訝。
思索半晌,滕雙林才嘆道:“罷了,若果真如此,非我湖廣之福,卻是朝廷之幸…”
李自成和阿濟格掉頭再回到湖廣,就不能去打南京,對弘光朝廷反而是件好事,不料,汪克凡卻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就算李闖和阿濟格回到湖廣,南京恐怕也守不住。”
這話猶如石破天驚,滕雙林和呂仁青的臉色都是一變,南京如果失守,意味著南明弘光朝廷又要亡國了!
仔細想想,這種可能又真的存在,李自成和阿濟格先不考慮,多鐸率領的東路清軍正在向南京逼近,左良玉也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沿長江向南京進軍,強敵壓境的危急時刻,明軍自己卻在內杠,怎么看都是亡國之象…
滕雙林離開崇陽之后,汪克凡督促城中軍民加緊備戰,在西門和北門外又分別修筑了兩座土臺月城,打造夜叉擂、狼牙拍等大型守城器械,繼續征收糧草,屯集擂木磚石,獸皮鐵鐘等等守城用得上的東西。
汪克凡熟知南明歷史,比滕雙林他們更加清楚,李自成的目標是南京,阿濟格的目標則是李自成,他們的主力都不會在崇陽糾纏,但是在今后的幾個月中,李自成和阿濟格,包括左良玉的部隊,各方將展開一場生死大戰,從黃州府到九江府都會打成一鍋粥,崇陽并不是絕對的安全。
這種大規模,長時間的大型會戰,戰場外沿會不斷擴大,崇陽離得太近,難免有幾支部隊會竄到這里,一千多兵力守在這個小縣城,二百里外就是數十萬大軍決戰的戰場,怎么看都像是火中取栗,太過冒險。
但是,汪克凡必須要冒這個險。
他在崇陽經營了大半年,好容易才站穩腳跟,有了一塊自己的地盤,有了穩定的糧餉兵源,如果現在放棄崇陽,一切努力都化為泡影,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機會總是和風險并存,見到危險就躲得遠遠地,固然安全,但也別想得到什么,留在崇陽,卻可能獲得更大的利益,甚至撬動歷史發展的軌跡…
楚王臥床休息了幾天,病情有所好轉,他能夠下地之后,立刻把汪克凡和許秉中找去,提出要離開崇陽。
許秉中有些不愿意,作為大明的一字王爺(明朝還有兩個字的王爺,比一字王的檔次差很多),楚王還是很有號召力的,如果把他留在崇陽,可以收攏逃散的軍民幫助守城,岳州府的官兵也不能坐視不管。
汪克凡卻與他意見相左,崇陽只是一座小縣城,城中能容納的軍民有限,太多的敗兵百姓幫不上什么忙,更重要的是,楚王的號召力是一柄雙刃劍,岳州府的官兵未必會拼死相救,樹大招風,倒可能把滿清的主力引過來。
一番解釋之下,許秉中如夢初醒,立刻同意了他的意見。汪克凡派了一隊士卒,把楚王送往常德府堵胤錫處,只是強行留下了太監王洲,還有那四百多名礦徒。楚王急于脫身,并不在乎一個閹人家奴的生死,連王洲的面都沒見,就匆匆逃離了崇陽。
汪克凡帶著呂仁青,來到了軟禁王洲的小屋,王洲一見是他,又怕又怒,驚慌不定。
“你,你來干什么?還不放我出去,我要面見楚王殿下!”
“王公公不要生氣嘛,以后咱們同營為將,就和兄弟姊妹一般親近…”汪克凡剛剛說到一半,王洲立刻叫了起來。
“誰和你是姊妹?誰和你是姊妹!咱家雖然身有殘疾,也是堂堂七尺男兒…,還有,同營為將是什么意思?”
汪克凡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真是敏感的玻璃心,一不留神就傷害了他,以后得注意點。他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嗯,奉楚王口諭,命中官王洲參贊恭義營軍務,兼任第十八哨哨官,受守備汪克凡節制,協助守衛崇陽…”
聽到這個意外的消息,王洲木呆呆愣住了,好半天才一屁股坐到床上,嘴里喃喃自語:“王爺這是不要我了,不要我了,這是讓我去送死呀!”
“王公公這話就不中聽了,難道我等將士守衛崇陽,都是送死不成?”汪克凡和顏悅色地勸道:“汪某也是惜命之人,不會帶著大家送死,無論如何,都會保王公公平安無事…,嗯,介紹一下,呂仁青你是見過的,他是你的副哨官,以后多親近親近…”
跟著汪克凡出了小屋,呂仁青仍是滿臉漲紅,興奮異常。
他加入恭義營以來,一直擔任書記官等文職,不受重用,今天突然做了副哨,哨官王洲還是個傀儡,簡直是一步登天的感覺。
“仁青,你是不是一直有怨氣,怪我不讓你領兵?”汪克凡突然發問。
“呂山不敢。”呂仁青忙說道:“我只是志在疆場,不愿每日埋首案牘,天天跟文字賬目打交道。”
“你和滕雙林家世不同,就算給你個哨官,你能招來兵么?招來的兵肯聽你的命令,賣命殺敵么?…”
兵為將有,節節相制,在汪克凡的部隊里,基層軍官都是哨官的心腹之人。呂山是個窮秀才,家里沒有依附的佃戶,在鄉里也沒有號召力,就沒有可以擔任基層軍官的班底,如果胡亂招些散兵游勇,戰斗力得不到保證,指揮上也會失去控制。
“這些礦徒都是難得的兵源,從里面選上二百人編成一哨,給你兩個月的時間,把他們練成一支可戰之兵。”汪克凡囑咐道:“咱們恭義營練兵的法子你都見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向汪晟他們幾個請教…還有,王洲要看緊點,一定不能讓他跑了,當個幌子穩定軍心。”
“呂山慚愧,從前不懂云臺兄的一片愛護之情。”呂仁青深施一禮,賠罪表態:“末將必定奮勇殺敵,縱然肝腦涂地,也誓死不悔!”
汪克凡點了點頭。
“嗯,那個會用火藥的捻子,就放在你身邊當個親兵吧。這個人將來有用,把他給我看好了。”他加重語氣說道:“哪怕全軍覆沒,只要你沒死,就得保證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