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山梁,杜龍王的眼前豁然開朗,羊樓洞古鎮一覽無余。
從高處看去,古鎮并不大,青灰色的房屋櫛比鱗次,一道山泉匯成的小河穿街而過,隱沒在鎮子東面的山嶺中。
深冬時節,漫山遍野都是一片灰撲撲的顏色,鎮子東側的半山腰上,霍然佇立著一座堅固的營寨,隱約還可看到營中的紅旗,無疑,那里就是明軍的軍營。
杜龍王的嘴角抽動了兩下,不是冤家不聚頭,終于又和汪克凡對上了。好在這一仗不用和對方死拼,他只負責詐敗誘敵,宋江的上萬人馬埋伏在后面,準備給官兵一個“驚喜”。
詐敗也是敗,難免會有所損失,杜龍王本著精打細算的原則,只帶了五百名老弱殘兵,主力則交給二當家,也埋伏在山梁的另一側。
他現在最缺武器裝備,想起恭義營那整齊的鎧甲,雪亮的長槍,心里就是一片火熱。
“弟兄們,搖旗吶喊,先嚇嚇這伙狗官兵!”
號角連連,戰鼓聲聲,水匪們蜂擁沖下山梁,對羊樓洞發起佯攻。
一聲炮響,鎮子里殺出一支官兵,譚嘯帶著二百名士兵,舉著長槍迎敵出戰。雙方越來越近,距離還有百十步的時候,不約而同停了下來,觀察著對方的動靜。
“跟我上,先把這股水匪打敗再說!”譚嘯決定進攻。
“譚千總,咱們要詐敗,不能進攻。”一名隊官提醒道:“這些水匪都是老弱殘兵,后面恐怕有埋伏。”
譚嘯一擺手:“就是要引出他的埋伏,這點子散兵游勇,還不夠塞牙縫的!”
恭義營在羊樓洞里擺下一個口袋陣,裝進去的水匪越多越好,把眼前這幾百名水匪打敗,自然會引出宋江的主力。
長槍舉,戰鼓鳴,二百名長槍兵排成方陣,向水匪緩緩逼了過去。
水匪陣中一陣騷動,這五百人都參加過當初的崇陽之戰,有好多還是被釋放的俘虜,再次見到這冷峻肅殺的長槍陣,只覺得如見猛虎,如陷夢魘。
“弟兄們,官兵有埋伏,快撤!”杜龍王大叫一聲,轉身就跑,反正要詐敗誘敵,二百官兵雖然少了點,也算完成了任務。
水匪們紛紛向后逃去,接二連三超過了杜龍王。
“他娘的,都慢點跑!詐敗,是詐敗!”
杜龍王穿著盔甲跑不快,身邊除了十幾名親兵,已經落在了最后面,他回頭一看,如狼似虎的官兵就跟在后面,腳底下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滕騰騰就沖上了山梁,看到二當家帶著人馬上來接應,才稍微有了點安全感。
出乎意料的是,在他的帶動下,五百名水匪都越跑越快,越跑越驚慌,不少人還一路大呼小叫:“快跑啊,官兵有埋伏!”
呼呼啦啦一陣大亂,二當家的人馬被沖散了,轉眼也加入了逃跑的行列。杜龍王目瞪口呆,眼睜睜看著卻沒有任何辦法,只好咬牙撐著跟上逃命。
在譚嘯的緊緊追趕之下,水匪的詐敗變成了真正的潰敗,山路上到處都是水匪,你推我搡爭相奔逃,旗幟和武器扔了滿地,如果有人摔倒,就會被無數只腳從身上毫不留情地踏過。
恭義營的士兵追上山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意外的驚喜。
“譚千總,還接著追嗎?”那隊官問道。
“不,水匪大隊就在前邊,咱們該詐敗了。”譚嘯粗中有細,吩咐道:“都機靈點,誰都不許跑得太快,一定要把宋江引進羊樓洞!”
前方一千步之外,宋江手下的軍法隊正在攔截潰兵,刀光閃閃,血肉橫飛,一連砍翻了數十名水匪,才算穩住了陣腳,再加上踐踏摔傷的,水匪還沒開戰就傷亡慘重。
有斥候上來稟告,羊樓洞里沒什么動靜,恭義營的主力應該都在鎮東的營寨,追上來的這伙官兵只有二百人。
“沒有埋伏!知道么?官兵沒有埋伏!”
宋江鐵青著臉,狠狠罵了杜龍王幾句,心里卻暗道僥幸。幸好官兵只有二百人,不敢太過逼近,否則一通猛沖猛追,恐怕軍法隊也攔不住那些潰兵,全軍都會被沖亂。
他命杜龍王重整隊伍,戴罪立功,再次對羊樓洞發起進攻。當然,佯攻、詐敗這種難以掌握的“高級”戰術不能再用了,宋江親自帶領大隊人馬,一起殺了過去。
那二百明軍掉頭沖下山梁,一路逃進羊樓洞,宋江追到鎮子跟前,命水匪們暫時停下。
遠遠看去,明軍的營寨在東面的山坡上,位置選得很刁鉆,要想攻打這座營寨,就必須經過狹窄逼仄的羊樓洞。
鎮子里的街道空空蕩蕩,許多民居店鋪敞著大門,一看里面就沒人,宋江還是不放心,又派出幾名斥候進去探查,也沒有發現明軍的蹤跡。
看來汪克凡也知道這里地形不利,干脆放棄鎮子,退守東面的營寨。宋江不再猶豫,命杜龍王領兵探路,二當家浪翻云帶著幾家水匪跟著,一起進入羊樓洞。
就算鎮子里真的藏有伏兵,這幾千名水匪聚在一起,也能應付得來。
杜龍王剛剛打了敗仗,不敢違抗宋江的命令,只能老老實實地在前面趟地雷,他一路草木皆兵,小心探查,不放過沿路的每一間房屋,膽戰心驚卻非常順利,沒有發生任何意外,就連那二百名官兵也不見了蹤跡。
眼看到了鎮子東側,在路口突然碰上了一伙民夫,他們推著十多輛滿載的雞公車,見到水匪來了嚇得哇哇大叫,扔下雞公車就跑得無影無蹤。
雞公車倒在地上,車上的貨物摔了一地,有糧包,有茶葉布匹,還有幾口竹箱摔開了,里面滿滿當當的銅錢和碎銀子,灑的滿街都是。
嘩的一下,水匪們炸了窩,爭先恐后沖上去撿錢。
有一箱銅錢掉進了路邊的小河,水匪不顧冬天水太涼,紛紛跳下河里撈錢。杜龍王的手下都窮怕了,越來越多的水匪沖上來爭搶,搶不到的就拳腳相加,誰的拳頭大算誰的,沒人去搜索兩旁的房屋,整個隊伍亂成了一鍋粥…
“咚!”
突然一聲炮響,周圍的山嶺上響起震天的喊殺聲,樹林中冒出無數明軍紅色的旗幟,向鎮子快速逼近。
水匪們正在錯愕之間,兩側屋頂上探出幾十名明軍,向他們射出成排的鉛子和弓箭,前方戰鼓擂動,八百名恭義營的士兵組成長槍陣,邁著整齊劃一的腳步迎面而來。
中埋伏了!
頭上是不斷射來的鉛子和弓箭,冷峻的長槍陣越來越近,更可怕的是,樹林里那一面面紅旗和吶喊聲,到底埋伏了多少官兵?
老點的水匪都知道,斥候情報有誤是常有的事情,也許武昌府又派來了援兵,他們的胃口好大,竟然把羊樓洞當成了一個大口袋,把幾千弟兄都裝進去了。
杜龍王到底經驗豐富,反應奇快,帶著心腹手下轉身就走,數百人呼呼啦啦裹成一團,后面的水匪立刻被沖亂了隊伍。
所有的水匪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不斷有同伴倒下,鮮血和慘叫觸目驚心,恐懼在傳染,沒有一名水匪敢于回頭迎戰。但是,狹窄的街道成了攔路虎,擁擠的同伴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膽小懦弱的大聲喊叫催促,心黑手辣的卻毫不猶豫,有擋路的迎頭就是一刀,從同伴的尸體上踏過去。
恐懼,慌亂,死亡,潰敗…,所有這一切都發生的如此突然,數千名水匪都在自相殘殺,都在拼命逃跑,從鎮子里蜂擁而出,像一股洶涌的潮水勢不可擋。
“站住,都給我站住!山上沒有多少官兵,不要害怕!”
宋江大喊大叫,帶著軍法隊上前攔截潰兵,他看得很清楚,周圍山上雖然戰鼓震天,煙塵滾滾,但是那些紅色的戰旗只是往來游動,并沒有沖出樹林殺過來。
疑兵之計嚇唬人罷了,如果穩住陣腳,還能反敗為勝。
但是水匪們正在瘋狂逃命,根本不聽他在說什么。連鎖反應之下,所有水匪都被裹進逃跑的行列,轉眼就沖散了軍法隊,兵敗如山倒,誰都無法阻止!
杜龍王逃了過去,一家又一家的水匪頭領逃了過去,浪翻云逃出鎮子,在亂兵中東沖西撞,終于找到了宋江。
“大哥,趕緊走吧!再不走就晚了!”
“走,往哪里走?”宋江心疼不已,這一仗輸的太窩囊,同樣詐敗埋伏的計策,為什么自家用的亂七八糟,官兵卻能收到奇功?
“通城是去不得了,去臨湘。那里還有一千多弟兄,官兵若是逼得緊,咱們就進洞庭湖,船一開,天王老子也不怕!”
“老營輜重還在石門,就這么扔了嗎?”這一仗損失太大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浪翻云說道:“那些輜重家當都是累贅,逃命要緊,帶不走的!”
“嗯——,只能這樣了…”宋江恨恨地吐了口唾沫,帶著殘兵敗將匆匆向西逃去。
其他的水匪卻沒有這么清醒,大都順著原路逃往石門、通城方向。
汪克凡乘勝追擊,擴大戰果,當天下午輕易攻克石門,斬殺七百多名水匪,俘虜兩千名水匪,宋江從通城劫掠的糧草物資也落入了他的手中。
恭義營沒有出現陣亡,只有史阿大幾個沖在最前面的,多少受了點輕傷。孟寶手下的青壯反而傷亡不小,他們負責在周圍的山嶺上充當疑兵,到處抓捕俘虜,碰到了一伙拼命抵抗的水匪,青壯們不是對手,被殺死了十多個。
留守通城的水匪望風而逃,兩天之后,恭義營順利收復通城。